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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拥明月(89)

商绒搁下笔,目光垂落于纸上小小的一团污墨,她想了想,还是将宣纸揉皱成一颗小纸球。

一个月半,她才堪堪默完一卷《太清集》。

这全因折竹总是带着她出去玩儿。

蜀青城已去了许多趟,山中有好玩儿的地方他也都带她去过一遍。

从前商绒不知碗中的稻米是如何来的,不知画上的牧童坐在牛背上归家时究竟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农田之于农夫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一场又一场的春雨究竟承载了普通百姓多少的期望。

“只不过遮盖了两个字,接着再写就是,怎么就都揉了?”梦石方才分明瞧见她那张纸上已写了大半的字痕。

“我不喜有瑕。”

商绒捏着小纸球,说。

梦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他分明是洞悉了些什么,却并不多言,只挠了挠颈间的疹子,匆忙去房中换衣裳。

院中静悄悄的,只余商绒笔尖细微的沙沙声,她嘴唇无声翕动着,将心中默记的字句一一写下。

再听偏房的门响,她抬起头,看梦石换了身衣裳出来。

“梦石叔叔。”

她忽然唤。

“簌簌,想问我什么便问,不必有所顾忌。”梦石整理着衣袖上的褶皱,走近她。

商绒一怔。

“自你头一回瞧见我这一颈子的红疹时,你便是欲言又止的。”梦石一笑,在一旁的风炉中添了炭来煮茶。

“我有些好奇您的事,”

商绒如实说道,“您生来便在汀州吗?”

“不是,”梦石对自己的往事并没有什么不可提的忌讳,他不动声色地察觉这姑娘话中的试探,一边将茶叶挑进茶壶内,一边道,“我是在南州出生的,是个棺材子。”

“簌簌可知什么是棺材子?”

他点燃了风炉中的木炭。

“不知。”

商绒摇头。

“就是从死人肚子里剖出来的孩子,”梦石谈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神情,“我师父与我说,当年他游历南州,路过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见我垂死的母亲,她身中剑伤,咽气前求我师父剖开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儿……”

“我师父不忍拒绝,才不至于我未出生便死在母亲腹中。”

“后来,他便带着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观,我在观中长大,”梦石说着,便不由想起年少时曾在观中的那段岁月,他不由喟叹道,“因有师父庇佑,我在观中,也算过了一段极为轻松美好的日子,只是后来,我下山游历结识了杳杳的母亲,还俗后,我便再没回过白玉紫昌观。”

后来再入道,也并非是在白玉紫昌观入的道。

“您师父可是不同意您与杳杳的母亲在一起?”商绒看他神情有异,便问道。

“不,”梦石收拾了心里那么点酸涩的心绪,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师父虽是正阳道士,心却万分通达,他与我说,我若觉得红尘好,那便往红尘去,若有朝一日又觉得它不好,也还可以再回来。”

“只是我再想回去时,他已然辞世。”

“您的师父真好,”商绒此前闻所未闻的“道”,都是梦石说给她听的,她不由想起一人来,“我的师父只与我说规矩,说我应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簌簌也有师父?”梦石惊诧地抬起眼。

商绒抿着唇,轻轻地应。

“正阳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讲求规矩束缚,如此才算修行之道,”梦石看着茶壶里钻出来一缕又一缕的热烟,“你其实不必什么都听,如今你既已不在他们的‘道’里,不如便试着多看看那些花。”

春阳正暖,满檐耀金,商绒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梦石的目光而回过头去。

窗棂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烂漫。

“我今晨才出房门时,便见他衣衫沾泥地抱回来好多的花,”梦石想起自己在晨雾里瞧见那少年满身沾露,携带一身水气归来,他眼底含笑,“簌簌,我已许久不曾这般安宁地过一段日子了,能与你们在一处,我心内欢喜。”

今日折竹回来得有些迟,夜色笼罩而来,天边雷声轰隆,没一会儿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雨,他轻盈的身影穿行雨幕之间,一身玄黑的衣袍几乎被雨水湿透,沾染在衣袂间大片的血迹被冲刷出淡红的水珠不断顺着他的袍角下坠。

竹林间夜雾茫茫,他在其间停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被雨水濯洗得更为清澈明亮,他只盯住雾中一处:“去躲雨。”

“是。”

林中有几道声音几乎同时传来,随即被雨水浸透的竹枝摇摇晃晃,好似一阵风掠去,顷刻间再无动静。

折竹的一只手始终挡在襟前,快步穿过竹林走入院中,他一抬头,便见木阶上一道窗开,檐下的灯笼里火光摇晃,照着那临窗而坐的姑娘一张白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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