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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向围捕(8)

作者: 重山外 阅读记录

奚闻7岁时被外公领着去精神病院看过一次妈妈。他们走在花园里,这里非常美丽,两边是参天的树木,各种颜色的绣球花,他妈妈吃了药坐在轮椅上,神情有些恍惚,穿着白色病服,微微蜷曲的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侧,手上抱着一束洋桔梗,被护工推出来晒太阳,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仍旧美得像一个陶瓷娃娃。但眼睛是无神的,跟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奚闻很想她,抱着她的膝盖哭,拼命喊妈妈,冯晴也无动于衷,始终没有低下头看他一眼。

等他们走进医院大楼,花园里的美妙景象就消失了,他被外公牵着手走过医院的走廊,来来往往是脚步匆匆的护士,穿着病服僵硬地站在门口的病人,留着口水,眼神呆愣,偶尔会发出空洞的笑声,大都瘦骨嶙峋,空气中流淌着消毒水的刺激性味道。

奚闻看呆了,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的存在,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最害怕的无非是晚上关了灯以后独自睡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世界光鲜亮丽的反面,那些阴郁腐朽毫无希望的人生。

经过一个拐角时,突然有女人飞扑出来,一下子抱住他,奚闻被吓得惊叫,女人的身体像钳子一样把他夹紧,胳膊堵住他的口鼻,骨头勒着他像冰冷的钢筋一样用力,身上有一股腐臭的气味,她漆黑而疯狂的眼睛死死看向他,里头是不见底的深渊。奚闻完全被她控制住了,一动不能动。

很快就有护士人员冲上来,掰开她的手臂,将她压倒在地上。身体撞上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女人在那些人的身体下扭动挣扎,嘴巴里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

奚闻无意间看向她张大的嘴,愕然地发现女人嘴里的舌头只剩下一半,听说是她自己咬掉的。

外公把他抱回家,路上他一直在哭,完全停不下来,洗澡时热水淋到背上,他感到一阵刺痛,转过头发现女人尖锐的指甲在后背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他坐在热水里,摸着那些伤疤,又想到女人深渊般的眼睛和半截舌头的嘴。

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从头脑中混乱的思绪中跳跃而出,恐惧从心底蔓延而上,如藤蔓包裹,死死地紧迫地咬着他——他被那个女人打上了烙印,他逃不掉的。

多年以后他在法国的出租屋内,浑身淌着水,浴室很冷很暗,玻璃被他砸破了,拳头滴着血,他看着碎裂镜子里的自己,慢慢从那双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疯狂和悲哀。

他一直害怕会踏上这条路,可始终是无可避免。

医生说,冯晴的病是遗传性疾病,她不应该要孩子。

他提出了两种方式,药物治疗和精神治疗。

精神治疗需要的时间很长,常常起不了作用,找到症结很难。从研究来看,普遍认为不是单纯的心理因素,患者的大脑灰质就与常人不同,也就是说从出生起,他们的病发就是注定的,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药物治疗倒是立竿见影,却往往伴随着负面影响。锂盐这类神经安定的药物效果很好,但要控制使用量。用少了没有效果,用多了会有依赖性,血液中过高的锂盐浓度,不仅会遏制思想,还会摧毁思维。

奚闻要规避这种疾病的负面情绪,同样的也要放弃它所带来的好处。

所以他不能写歌了。

他需要服食药物来压制自己,变得迟钝,将情绪保持在平稳水平,他失去了感知音乐旋律的能力,也失去了所有灵感,他的注意力和记忆力都变差了,深奥一些的长句子都无法理解。

他的选择实在少得可怜,在选择正常的同时,就只能走向平庸。

“你打算怎么办?先休息一段时间吗?”杜夏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处,“你也不可能瞒着冯桐一辈子,她毕竟是你最后的亲人了。”

奚闻垂着头,淡然地说“我现在控制得挺好的,没必要让她知道了担心。担心了也没用,只是多一个人在我旁边唉声叹气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杜夏有些不认同。

奚闻抬起头,笔直地瞧着他,“夏叔,我刚刚跟你说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

杜夏一愣。

奚闻移开视线,又说,“其实如果我不跟你说,你不知道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但我跟你说了,就算我表现得再正常,你心里是不是都像扎了根刺似得特别堵?不管看我做什么都好像很悲哀,仿佛我这辈子都毁了似的。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受不了别人这样看我,我还好好的呢,没疯也没自杀,我没那么脆弱。”

杜夏说不出话了。

奚闻从他的手下挪开,慢慢站起身,“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变得像个正常人,我不能还让你们给我打上标签,总小心翼翼地捧着,像个易碎品似地,那我做这么多不是没意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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