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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392)

蔡昭将身上带的金疮药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帛细细裹好,一面处理伤口,一面用力抹掉眼泪——像他们这等修为高深之人,其实只要养好了身体,内伤尽可自行疗愈。

处理好这些,她扑灭火堆,将逗留过的痕迹尽数埋入淤泥处。因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她只好让慕清晏睡在马车上,两人趁夜赶路,白昼时则躲起来歇息。

慕清晏伤势颇重,又高烧了数日,之前全靠一口气撑着,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伤病便气势汹汹的扑杀回来。第二天白日中他烧的糊里糊涂,冷汗盈额,嘴唇开裂,牙关却咬的死紧,像个倔强的孩子般一声不吭,只紧紧的攥着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与干肉煮了软糯的肉粥,却一口都喂不进去。

她身形纤细,慕清晏却肩宽身高,她也只好伸尽了手臂将人歪歪揽住,然后一面用沾湿的帕子给他渡清水,一面反反复复的哄着。

然她虽会熬药煮粥,却不善于哄人,盖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乐观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来,只要稍微清醒,还要倒过来调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沉沉,她只好说她幼年的趣事,说她挚爱的生长之地——落英谷。

“……巷口的粥点铺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宝粥,粟米粥,虾姑粥,还有鸡汤栗子粥,又软又糯,鲜香扑鼻。我四岁那年,听到厨房大娘说姑姑病了,吃这个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给姑姑买粥。那家娘子人好,虽然我拿不出钱,却还是给我装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时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盖也肿了,我坐在地上看着到处都是的粥,伤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听见哭声出来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条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却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伤心,就哭个不停。姑姑笑着把我领回去,一面给我擦药,一面说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顺的孩子。她一直亲我的脸,亲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间卤肉铺,据说他家的卤汤传了三代,几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汤,便是放根木头进去也会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浓郁扑鼻的肉香飘出十里,能从店门口走过而不买卤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镇西侧的那间香脂铺又是另一等香气了,每季采下最新鲜的花朵,蒸煮,晾晒,研磨,调弄……姑姑不爱涂脂抹粉,但为了压住屋里的苦药味,我总会去买些香饼来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时芙蕖,秋季金菊,凛冬寒梅,任何时候都能闻到落英谷的四季鲜妍。”

“本来镇上还有一间首饰铺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书生,仪态风雅,手艺精巧。他做出来的华胜,凤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镇上许多姑娘偷偷爱慕他。然而他却有个满脸刀疤的娘子,不但身体孱弱,动辄发脾气骂人,还不能生育,全镇的大娘都替书生不值。”

“几年后,他娘子病逝了,媒婆闻风而动。谁知那书生将妻子火化后,将铺子关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落英谷。临行前,他向爹娘致谢,能让他们夫妻这几年能在落英谷过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

“爹爹问他去哪儿。书生说,他要带妻子去海边。他妻子一直喜欢大海,偏偏病体受不住海边潮气,现在没关系了。娘劝他想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书生却说,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没有以后了。”

“我那会儿看多了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听娘说这事后,以为那书生要去殉情,顿觉人世沧桑,情深不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爹娘姑姑差点笑弯了腰——那书生没死,将妻子的骨灰洒入大海后,他在长春寺出了家,每日修缮佛像和庙宇,过的很是平静。唉,白费了我那么多眼泪……”

记忆中的落英谷,是个四季如春花海飘漫之地,镇上满是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

到节庆时,盛开的桃花枝上会挂满写有美好祝愿的彩色飘带,清风吹过,漫长缠绵的五彩斑斓飘动飞舞,宛如梦中——那是她眷恋至深的家园,是她永远思念的梦乡。

她离开落英谷还不到一年,此时想来,却遥远的恍如隔世。

在女孩温柔轻软的呢喃中,慕清晏逐渐睡的安稳了。白昼过去,天际再度黯淡,他终于醒了过来,坐在火堆旁静静的喝粥。

“……我都听见了。”他忽然道,眼睛盯着火苗,“你说起落英谷的事。”

蔡昭一怔,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小时候傻气的很。”

“不。”慕清晏摇摇头,“我很喜欢你小时候的故事,还有你生长的地方,圆满美好,让人想起来就欢喜,我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