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恩(323)

万忠知道现在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拣好听话说，“旁的妇人生几日几夜的都有，方才奴婢还听稳婆说，娘娘是会用力的，且年轻体健，想来贵妃生得已经算快。”

圣上颔首，却不多言语：“教太医们哪个得闲，同朕简明扼要讲一讲——不许拽药理。”

太医们对于郑贵妃这胎还算是有把握的，贵妃这胎不算凶险，但是皇帝站在这里，听着贵妃的一举一动，他们倒是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凶险，为了避免圣上指不定开口威胁他们九族陪葬，委婉将贵妃的产程说得艰难了一些，但也不太过分。

皇帝等了一夜，宵禁解除也未等出结果，外廷有臣子求见也叫人一并免了，不过是忽然想起郑观音的亲族，吩咐道：“去教人知会裴家一声，给淮安郡王和郡王妃上香。”

淮安郡王，是圣上对未来郑后父亲的追封。

万忠应了一声是，为宽圣上的心，轻声道：“奴婢吩咐人去佛寺散钱，也请西苑张真人那边算一算，为贵妃祈福，还请圣上宽心，贵妃与小殿下必定不会有事。”

圣上颔首，又隔了半个时辰，屏风里忽然传来稳婆精疲力尽后忽而极度的兴奋，试图教贵妃重新振奋起来：“娘娘，再用力一些，马上就能见到殿下了！”

他似乎也受到那种魔力的渲染，倏然站起身，直直望向里间，竭力克制想瞧一瞧的冲动，直到女子最后近乎野兽一般的声嘶力竭后，里间终于完完全全地沉寂下来。

或许有声音，圣上也有些听不见。

稳婆手忙脚乱地为新生儿剪脐带、擦拭血污，拍了拍他的臀，直到听到那一声震天似的哭，才麻利用襁褓包裹起来。

这一切进行极快，可是圣上瞧来却有百年那样漫长，他听不见郑观音一点声音，再也按捺不住，匆匆转进来，唬得众人连忙行礼，正为贵妃擦拭恶露的亲近宫人也连忙将贵妃遮起。

圣上却不在意，瞥了一眼报喜的稳婆，忽而嫌弃这孩子的吵闹，问道：“贵妃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是否该教太医看一看？”

南栀满眼心疼，俯身道：“回圣人的话，娘子是疼得厉害，一时说不出来话。”

说罢侧身教圣上瞧了一眼榻上虚弱无力的郑观音。

郑观音没力气随着稳婆的动作移动视线，但是她一眼就迎上了皇帝的目光，忽而滚下泪来，断断续续道：“你怎么……不走呀！”

圣上见宫人正在为她擦拭，稳了稳心神，柔声道：“郎君是听到声音才进来的，之前一直在侧殿的。”

郑观音也没力气思考，圣上这样说她就信了，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倾诉苦恼，泪愈发止不住：“圣人，我真觉像是死过一回……瞧见了一片无底舟，想载我过岸，可我舍不得圣上和咱们的孩子，游也是要游回来的。”

郑观音忽而想到一件现实又奇怪的事：“可我不太会水的，只在温泉里游过，没下过河。”

圣上本来就五内俱焚，瞧见虚弱的她枕在狼藉的榻上，面上虽还维持着温和笑意，却没忍住，泪滴落到她面庞，艰难道：“教人把孩子抱远些，音音力弱声轻，哪里吵得过。”

稳婆抱着正有力洪亮哭闹的皇嗣轻轻哄，听见圣上头也不回的吩咐，人都愣住，她们接手过的人家多了，勋贵高门也不少见，哪有生产之后做爷娘的先你侬我侬地聊起来的道理，轻声提醒道：“圣人，您与娘娘不瞧瞧八殿下么？”

郑观音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生了个皇子，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做完了一个漫长的梦，她看向皇帝，轻声催促道：“抱来我看看，他不缺胳膊腿罢？”

她有了一个真正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这种奇妙的感觉充盈周身，教她平添一股力量，尽管已经疲惫得很，但也要瞧完再睡。

圣上对此虽有预感，也不过短暂欣喜，含笑责备道：“想什么呢？”

稳婆却也愿意就着这时候讨个喜，含笑道：“做父母的都是如此，哪里先管孩子相貌，都盼着健全平安。”

圣上将那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虽说两臂僵得不敢动，可心却都跟着他一样柔软起来似的，他红彤彤的，又不是很胖，比之正当盛年的皇父，显得格外脆弱。

莫名的，教人胸腔里生出一种酸酸的、热热的冲动，想为他洒许多眼泪。

便是怀抱这个弱到不能再弱的新生儿，已是五味杂陈。

郑观音瞧圣上似模似样地抱着孩子向自己走来，背对着众人，只有自己能瞧见他目中的晶莹，稍稍一惊，却也为之柔软。

那是他们的骨中骨，血中血呀，是两个毫不相干的男女凝成的杰作，虽才谋面，却已经为这个小家伙殚精竭虑数月，即便他的父亲是君主，又怎能不为他的降生而动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