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图法(18)

作者: vallennox 阅读记录

这比想象中难。水底的沙子并不提供良好的着力点,海浪毫无帮助,像拳头一样打过来,令人站立不稳。船看起来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然后,极为缓慢地,在我觉察不到的时候,海水退到了我的髋部,然后到膝盖。绳子磨破了我的手掌,最终我的脚离开了海水,踩进湿沙子里,然后是干沙子。水手把缆绳系紧在木桩上,我松了手,原地坐到沙滩上,长长地呼了口气。你在我旁边躺下来,手臂摊开,闭上眼睛。你的头发里有碎木头,裂口尖锐。我记得你是穿着收获节的鲜艳服装到战船上去的,现在那件上衣绑在腰间,流苏染着血迹,不过你身上没有伤口。我伸手帮你拍掉木头碎片,你睁开眼睛,抓住我的手指,用力攥了一下,放开。

我问你这是否算一场胜利。

你坐了起来,看向冒烟的船只,许久,收回目光,摇摇头。

确实不算。清点损失花了三天,我把议事会的结论原样抄进信里,塞进瓶子,让海豚送回伊坎岛。回港的船里,几乎每一艘都需要修理,其中有一半已经无法再下水了,只得拆除,木板拿去当柴火,铁制品送到铁匠那里,重新锻造,用到别的船上。没有回来的船里,两艘沉没,一艘烧毁,庆幸的是大部分船员都逃生了,打捞尸体的计划到我送出海豚的时候还没有敲定。

我陪你参加了葬礼。死者里有你的邻居,也有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写了“陪”这个词,因为你的语言并不区分“受到邀请,作为某人的自然延伸到场”和“与某人共同到场”。在葬礼上,我其实是属于第二种情况。一个紧张的观察者,一个真正的局外人,站在人群外缘,时刻留意人们在做什么,匆忙模仿。伊坎岛上不存在类似的仪式,我们当然会和死者告别,但最终的“葬礼”是火山、死者和祭师三者之间的事,家人并不参与。除了祭师,谁都不知道火山口到底是怎样的,我们也不被允许探听这件事,不过大多数人对此也并不好奇。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形容:在我的母岛上,死亡是“私人”的。而在大岛上,死亡是“群体”的,村民陪伴(上述第一种“陪”)死者一起到达“安眠之岛”——这并不是什么诗意的代称,而是专有名词,没有人教我,我是从语法结构推断出来的。人们需要走过潮间带,才能爬上这座具有诗歌般名字的墓地。山坡上杂乱地生长着麦子、果树、木薯和甘蔗,我以为是某种天然的意外,后来才发现是有意的。在大岛,种子和人一同下葬,除了次年春天破土的小苗之外,墓穴没有其他标记物。种子类型由近亲决定,有人会选死者生前喜爱的水果,大多数人选谷物种子。要是死者没有活着的近亲,那就都撒一把小麦种子。

诗歌是葬礼的主角。人们从挖掘墓穴开始合唱,声音轻柔,歌词在六句之后开始重复,我听了两遍,终于能怯怯地跟唱。播下种子之后又换了一首歌,我更喜欢这首,半是因为它更短一些,半是因为它的主题是种子本身。如果说上一首歌谈论死亡,那这一首谈论的就是生命。种子在黑暗中苏醒,生长,晴天接着海风接着雨水,果实或者麦粒落地,回到黑暗里,等待下一次破土。最后一段副歌结束,葬礼也结束了,人们悄声交谈,互相拥抱,额头或者脸颊相贴,分享多余的水果和烤坚果,然后陆续离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直到周围差不多没人了,才慢慢走过去,盯着脚下,试着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你很快就察觉了,转过身。我握住你伸出来的手,你把我拉过去,贴了贴我的脸颊,问我是否介意陪你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当然你在问之前就知道答案了。

我们坐在一丛黑莓旁边,因为我记得灌木的气味。你给我讲你的朋友,都是琐碎的细节,所以我不太能想起来了。和你的叙事能力无关,也不是因为我觉得你的朋友不重要。很可能是因为我终于吻了你,于是这个时刻单独膨胀起来,像风暴潮一样冲垮了其他回忆。人的回忆毕竟不同于记录小麦收成,不但不讲究年份和数量精确,还时常互相重叠,挤压,变形。要是复述出来,误差就更明显,想象把湿泥压进一个满是不规则尖角和弯曲管道的模子里,表面看起来也许平整,但不可能完全贴合。语言就是这样一个不可靠的模子,但总比没有好。即使在此刻,坐在这里,拿着笔,作为这张纸的独裁者,我仍然担心这不是最好的叙述方式。我反复翻阅前面的段落,思考这个故事是否存在更好的讲法。

结论:没有。我是一个记录者,不是诗人,我没有观众需要取悦。

上一篇:子夜歌 下一篇:天道决定用爱感化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