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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风不偷月(102)

餐厅在一家酒店内,国宴水平,午间只接待两桌。

上百平的包间幽雅清静,偌大的圆桌中央装饰着一只青瓷瓶,细瓶口,几株初绽的黄梅羞怯招展。

商复生带着助手和智天创想的总经理,也是三个人,开玩笑说像是双方谈判。

冷盘端上来,每人斟了一盅茅台酒,项明章说:“感谢商总做东。”

商复生一饮而尽:“是我的荣幸,各位随意。”

楚识琛这段时间滴酒不沾,破了戒,不过白酒没有想象中辛辣,入喉留下一片淡淡的灼热。

这时,服务生推着一辆餐车进来,车上的白瓷盘里是一只色泽金黄的烤鸭。

隔着桌面,楚识琛正对餐车方向,他越过黄梅盯着厨师娴熟的动作,一片片焦脆流油的烤鸭被切下来,摆列整齐。

他上一次坐在北平的高级餐厅里看人片鸭子,是一九四一年。

当时一笔救济物资去向不明,各界爱国人士要求公开账目,银行焦头烂额,他辗转调查到物资被扣留在北平,立刻带了一名襄理来京谈判。

主事的官员是一位丘局长,位高权重,却无视银行的诉求和民众的声讨,一味打太极,几番交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他在北平逗留了整整七日。

前三日是他不肯放弃地一次次登门上诉,后四日是警局出动,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羁押。

最后一夜,他被带到一家餐厅里,连日的磋磨令他消瘦几分,但锐气不减,丘局长打量他半晌,说:“沈经理,请坐。”

沈若臻正一正衣襟,坐下来。

一道片好的烤鸭端上桌,丘局长说:“沈经理是南方人,恐怕不会吃,可以让这里的伙计教一教。”

沈若臻面无表情,看服务生将鸭肉蘸了酱,加上葱丝裹入饼中,卷好的烤鸭放进他的碟子里,他开了口:“这是不是我在北平的最后一餐?”

丘局长道:“是走是留,是践行还是别的什么,要看沈经理怎么选了。”

沈若臻拿起筷子,夹起烤鸭囫囵地吃进口中,一滴酱汁掉在了雪白的盘子上。

丘局长摇摇头:“要拿起来吃才地道。”

沈若臻眉梢轻纵,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嫌恶:“我怕脏了我的手。”

丘局长一顿,随后兴味盎然地笑起来,晃动着酒杯说:“那可如何是好,在下馋得很,能否劳烦沈经理帮我卷一只?”

窗外覆雪的街上,一辆汽车急急刹停,复华银行的襄理被人扭着双手丢了下来。

沈若臻脸色晦暗,一声不吭地从椅中起身,他学着服务生的做法卷了一只烤鸭,放进丘局长的餐碟。

丘局长咬了一口,说:“脆皮太少,不够香。”

沈若臻卷了第二只,丘局长说:“葱丝放多了,喧宾夺主。”

沈若臻卷了第三只。

丘局长吃完咽下,道:“沈经理真是能屈能伸,我很欣赏,可惜物资你带不回去。”

沈若臻说:“我以为物归原主乃天经地义,是我天真了。”

“没办法。”丘局长言辞恳切,实则句句威胁,“当下的时局,北平也很紧张,饿狼咬了肉怎么肯松嘴?不但物资你带不走,倘若再不依不饶,你和外面那个襄理也未必走得出皇城根儿。”

沈若臻洗净了满手油腻,从餐厅出来,正是隆冬时节,寒风吹干手心手背的水珠,刺骨的疼。

高官如无赖,在里面佳肴美酒,外面凄风残雪,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因为一笔被扣押侵吞的物资成了冻死骨。

襄理蜷缩着肩膀迎上来,心酸地问:“总经理,我们怎么办?”

沈若臻说:“回吧。”

襄理担心道:“回去怎么交代啊……”

沈若臻呼出一口白气,转身踏雪而行,心灰意冷间隐隐萌生了新的念头:“我会再想办法,此路不通,那就另寻出路。”

酒香扑鼻,楚识琛回过神,服务生走来帮他斟满了一盅。

片好的烤鸭送上桌,他关于北平的记忆里,抛却不愉快的,便只剩那一口香喷喷的烤鸭。

楚识琛端起酒盅,喝了个精光。

这顿饭吃了很久,双方就会议内容交换看法,各有保留,互相试探。

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吃完就回酒店了,项明章在席间就注意到楚识琛有些不集中,加上一路不寻常的沉默,他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

孟总监在一边,项明章说:“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吧。”

楚识琛点点头,进了房间。

他胸口发闷,摘掉领带解开四颗衬衫纽扣,被子铺得一丝不乱,他仰面倒在床上压出了一片凹痕。

手机从兜里滑出来,响了一声。

项明章不放心,发来消息问:你怎么了?

慰藉之余,楚识琛却想不到周全的借口,感觉胸口更闷了,他挑了个毛病,回复:我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