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人都被灰衣人齐齐抓捕之时,巫满霜用烛台刺向自己手腕,却又无功而返。
他以目光怒视敌人,却反被对手把言落月摆到他的面前,被他麻痹。
乃至于最后把楚天阔带到山茶镇旧址,将一把匕首塞进他的掌心……
整个过程中,对手都像是山岳,横跨着阻拦在巫满霜的大道中央。
来自于修为的巨大差距,让他显得像是山脚下的一只小小蚍蜉。能想到的、能用尽的一切方法,都显得那样不自量力。
曾经,姬轻鸿身上传来的威压,也给过巫满霜类似的感觉。
但姬轻鸿虽然为了乐子故意捉弄,却从来不曾切实地对他和言落月造成过生命威胁。
姬轻鸿带给巫满霜的感受,有点像是巨兽的一口吐息。
你嗅到了风里传来的血腥气味。但那巨兽只是安静地趴在你身边,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你一眼,然后又重新闭上惺忪睡眼,不以为意。
于是长此以往,你半提着的心也安定下来,渐渐熟悉了带着一点铁锈味的长风,并且和朋友一起,安心地在巨兽温暖的皮毛上做了个窝。
……但楚天阔不一样。
楚天阔就像是一柄霜雪覆盖的长剑,还不等巫满霜醒过神来,冷铁的剑尖就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口,惹起了巫满霜所有的应激反应。
即使长剑只是玩笑般一晃而过,不曾划破半丝油皮。
但在剑刃上,巫满霜已经照见了自己无能为力的苍白影子。
巫满霜承认,他虽然乐意听见这三人的故事有个良好的结局,但在单独对上楚天阔的时候,他的态度确实有些别扭。
只是,与其说巫满霜介怀楚天阔的设局,倒不如说,巫满霜介怀的是那个技不如人的自己。
许多念头嘈杂地从心间闪过,楚天阔忽然开口。
“巫师弟,你们剑峰上,有一块‘大道青天碑’,你曾经去看过吗?”
巫满霜微微一愣:“听过,只是未曾得见。”
当初在传法交流里,一口气闯上剑峰,参观了大道青天碑的人是言落月。
巫满霜那时正在山下耐心等候,心中一个劲儿地琢磨怎么拆剑阵呢。
后来拆完剑阵上山,剑峰似乎对他颇为警惕,生怕巫满霜变成姬轻鸿第二,或者江汀白2.0,于是也没说请他去这个著名景点看看。
不过,巫满霜听说过大道青天碑上铭刻的内容。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眼神轻轻一闪,巫满霜意识到楚天阔为何这样问了。
原来,这句话竟然微妙地对上了巫满霜此时此刻的心境。
——他心有登天之气,但却寸步不能进,只能困锁一方囹圄。
巫满霜难以自禁地问道:“当初……剑尊是如何突破这道壁垒的?”
楚天阔笑道:“你为什么不问,你师兄是怎么破掉这道壁垒的?”
巫满霜:“……”
江汀白的破壁方式,就是在剑碑上刻了一行“不出就不出,先不要关心青天,多关心自己的身边”。
换而言之,江汀白出不去,他就不出了!
想到这里,巫满霜硬邦邦地说道:“可我……我不能不出。”
楚天阔耐心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这一刻,许多张已经熟悉的面孔在巫满霜脑海中闪过。
此外,还有一丝压在潜意识深处,极为隐秘而难以捕捉的念头,飞快地在巫满霜的意识里走了一个来回。
巫满霜坚定道:“我若不出,这青天又要何人来打破?人人都可以不出,但我不行。”
——他总是下意识觉得,自己是带着什么责任来到这世界上的。
楚天阔缓缓地顿下茶杯,眼神又随之放软了一些。
世上有种叫做草蛉的小虫,总喜欢将其他昆虫的空壳、碎屑、乃至小土块披在身上。
这是它们应对天敌的防御策略,也是它们一族从古到今的生存方式。
人类之中,也总有人活得像是草蛉,要把责任、心事、使命和牵挂都披在身上。
就像巫满霜——这孩子心思细腻、惯为别人考虑、牵挂的事情多,心事又沉。
这也是他的天性,是不能强求的。
楚天阔沉吟片刻,决定曲线救国,先帮巫师弟从身上摘走一个小土块再说:
“巫师弟,你把蒙眼的白纱解下来,我教你一个控制神识攻击的偏门法诀。”
巫满霜顿了顿。
考虑到前一刻他还客客气气地称呼楚天阔为“楚剑尊”,一时之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接受这番好意。
楚天阔摇头,很是戏谑地笑道:“巫师弟,你还是解下来吧。”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不然天长日久,你脸上其他皮肤都晒黑了,只有这块是一道特别鲜明的白条条……别人看见你皮肤黑白相间,就会以为你的原型是一条银环蛇……”
巫满霜:“……”
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那个场面,巫满霜默默地摘下了白纱。
楚天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耐心地传授了那道法诀。
“你现在再试试?”
巫满霜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面镜子。
有生之年第一次,他无需余光折射,就可以毫不僵直地正视自己的面容。
停顿片刻,巫满霜端起那杯搁置已久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低声道:“谢谢楚师兄。”
楚天阔一下子笑了。
这孩子的秉性可称执拗坚硬,但心地却其实很柔软。
他调侃道:“我还以为,巫师弟要等能击败我的时候,才会愿意当面叫我一声师兄呢。”
巫满霜有点郝然。
他之前吧……也不能说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
“楚师兄以善意待我,我能察觉出来。”
对于巫满霜来说,世上的所有善意,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他不挑吃也不挑穿,可以面不改色地拒绝千金之重的收买,却不能毫不客气地把别人的一番好意挥落在地。
巫满霜对楚天阔礼貌道别,把那条白纱重新缠在眼上,然后一如既往地走出了舱室。
楚天阔一缕神识附在他身上。
他看见小朋友把刚刚学会的新本领压在心底。
巫满霜面不改色地走过江汀白,十分闷骚地经过凌霜魂,再绕过船头甲板卿卿我我的宋清池和陶桃,最后在后舱找到了言落月。
言落月正在风中抛洒鸟食,喂那些追着“黄金大鸡腿儿飞舟”而来的小鸟们。
“满霜?”
察觉到巫满霜的靠近,言落月拍拍手,抖掉掌心最后一点粉末。
巫满霜静静站着,在言落月抬头看过来的一瞬,唇角翘起,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顽皮的笑意。
然后,他猛地一抽,一把拽掉了自己遮眼的白纱。
黑曜石般晶莹的眼瞳,绽放着水晶似的璀璨光华,目光灼灼地看向言落月。
就像是一份被打包好的礼物,自己蹦蹦跳跳地抽掉了装饰的缎带,然后带着几分骄傲地站到被送礼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