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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151)

聂向晚听着士兵橐橐靴声,安静走在抬辇之后。自进宫以来,谢颜少不了一番整治,当值完毕,她便是被谢颜唤去伺候花草。更多时候要站在宫门外,高举瓷花盏,替谢颜接起清晨下的露水。如果撒落一滴,另有重罚。

种种尖酸刻薄的做法不枚胜举,无论谢颜怎么刁钻,聂向晚都知道那些是刺探,安静应付下来,有时还要装出惶恐的样子。她并不清楚谢颜为什么会盯住她,似乎不像是受萧皇后指使那么简单,做一名户婢本就是谢颜的主意,也方便宫内人监视她的行踪。只是,她们都不知道她动用耳力和轻功足够摆脱一切盯梢,极便利地来去。苦于谢颜盯得紧,才进宫十日的她不敢轻易找时机刺探各处,眼前的乱石冢也不在话下。

歪干槐树上停着一两只食腐肉的乌鸦,秋阳残影落入草间,照亮了嶙峋堆砌的石头。

谢颜坐在抬辇内,唤人丢了一把花锄在聂向晚脚下,淡淡说道:“将两位大人埋了。”

尽管埋葬死人的苦累事是头一次,聂向晚还是不声不响地执起花锄,完全舍弃功力,费劲地刨开乱石,安葬起两具尸身。挖了一阵,手指磨出血泡,痛得她咝咝吐口气。

谢颜冷笑道:“娇惯得像个小姐,做给谁看呢?”

聂向晚继续老老实实挖坑,伪装成文童应有的样子,挥臂的动作看着还有些秀气。谢颜接过婢女温热的奶茶,抿了一口。“多挖个坑,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

聂向晚费力直起腰,说道:“回禀娘娘,奴婢真的没力气了,能不能明天再来挖一个?”

谢颜嗤笑:“若是你明天犯了事,落在母后手里,一样将你杀了,我还去哪里寻人替你挖个坑?”

“娘娘教训得是。”

说是教训,实则是威胁,聂向晚还是听得懂的。谢颜又说道:“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聂向晚用手背抹了下脸,眼眶有点发红:“娘娘何苦来为难我这个奴婢,奴婢十足真心,从来没想过作假。”

谢颜淡淡一笑:“你知道么,从进宫以来,你没有犯过一次错。这么谨慎的心思,怎能让我不提防?”

“奴婢怎么说都是错。”

聂向晚抹去眼角泪,咬住嘴,奋力挖坑。她的模样越是委屈,谢颜越是笑得开心。晚风滚落荒草之中,吹拂起红白两色花朵抖动。白花似雪,长在石缝里,硕大无比,堪比小小的灯盏;红花凄艳,瘦骨嶙峋,与向阳处的雪色一比,如同深宫弃妇。聂向晚刨土之时,忍不住睇视了两眼红花,看到一抹异泽爬上根茎,像是裹了一层铜漆。她随即明白过来,转头继续挖土,再也不看向那处——草木根株生异色,所依赖的土壤内可能有铁矿。

谢颜笑道:“你也看到了佛盏花颜色不同了吧?据说红花是吸食了死人的精血才能变成这样,而白花向来开在洁净的地方,生得高贵无比,是这座荒院冷宫中最美丽的东西了。可惜的是,白色佛盏花也只能活在砖石夹缝里。”

聂向晚当然不信北理浓重的巫鬼之说,只是低头做事。

“在我手下要安分些,千万别一个不小心,做了红花底下的冤魂。”

谢颜说完,拉紧绫缬,裹住胸口,婢女当即劝她离去。她吩咐士兵看好聂向晚,先行离开冷宫前的乱石冢。走得不远,一个近侍嬷嬷禀告说:“翠怡坊的胭脂婆已经到了,是直接放进宫里来么?”

谢颜急声道:“那是当然。她带了花粉吧?”

两人边说边离去,语声渐行渐远,聂向晚不动声色地聚集起内力,将两人稀落的对话尽收耳中。她听说过翠怡坊的名字,那个胭脂婆在十日之内竟来了两次,名义上是进献胭脂花粉,不易让人察觉出异样。

宫里掌灯之时,聂向晚有意在士兵的押送之下,去了一趟谢颜居住的商秋右院。胭脂婆早就退了,聂向晚站在庭院里,等待谢颜下达第二条命令,若在平时,她可是唯恐避之不及。

谢颜坐在华彩重重的屋阁里,将手边的茶盏盖烫了两遍杯口,突然砸到地上,迸出清脆响声。聂向晚听她生着闷气,侧耳捕捉商秋左院的动静,只听到一片寂静。而平常之时,小卿有意向谢颜示威,必定引得大皇子浪荡大笑,直惹得谢颜咒骂不已。

屋阁里的谢颜压低声音恨恨说道:“嬷嬷也是随我远嫁过来的,给我评评理。”

嬷嬷忙应答:“娘娘放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总管先要我查那丫头的根底,我已经回报了一次,说那丫头不知真假,看着倒像是老实可欺的。总管大概不放心,这次竟然差人给我带口信,说是派了花双蝶来北理。”

嬷嬷细声细气回答:“花总管来了也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帮手。”

谢颜横了一眼嬷嬷,低声说道:“嬷嬷哪里知道我的怨气!我落得这样的境地,还不是那花双蝶害的!”

嬷嬷忙宽慰谢颜,两人又低低商谈了一阵。

聂向晚等了很久,才等到嬷嬷走出来没声好气地说:“你还站这儿干什么?早些回去,明天当值完了,去乱石冢把草锄干净。”

聂向晚施礼离开。

蒙撒拈着油亮的小胡子,满面春风走出朱明院,看到门前的聂向晚持着一柄八角灯,笑眯眯说道:“委屈小童了,再忍耐些,等娘娘探明了你的忠心,又可以调回我堂下执事。”

聂向晚挑着灯盏在前带路,手指间的伤口落在暗处,遮掩住了条条血迹。

蒙撒即使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径直走上插着彩绣旗帜的马车,唤车夫打道回府。

栖息在别院里的谢照等着聂向晚归还,在石桌旁搭了一枝玉兰干,挂着明亮的灯盏。光彩照在他的雪衣上,驱散了晚风中的凄冷。

聂向晚放下袖罩遮住手背,吹熄手上灯盏,走进别院。

“还好么?”例行的问候永远是淡淡的,似乎不带着情感。

聂向晚照样答道:“又撑过了一天。”

“宫里有什么异样?”

聂向晚细细说了下午的血腥镇压及各种杂事,隐去了乱石冢的内容。说到最后,她有些忧虑道:“以我看来,谢颜是华朝太子府总管的眼线。只是谢颜为人精利,在萧皇后面前站稳了根基,不想失去这棵可依靠的庇荫大树,就在华朝和北理之间周旋,不得罪任何一方。”

谢照淡淡道:“她能玩弄手腕是她的本事,你担忧个什么。”

聂向晚立刻收敛面色,笑道:“谢郎说得极是,与你无关的人,的确不用担心。”

谢照问道:“还有异动么?”

“没有了。”聂向晚决计不肯说出贾抱朴指派花双蝶来北理的消息,刚才过于疏忽,险些牵出谢颜为了试探她,百般刁难的往事。如果谢照顺势追问起来,谢颜为难她的原因,她不容易搪塞过去。

“早些睡吧。”

聂向晚走向厢房,身后谢照又说道:“睡前用牛乳水搓搓手指,可消除茧子。”

聂向晚一愣,抓着小辫说:“我没有牛乳膏,就免了吧。”

谢照淡淡道:“我已经替你备好,放在了水盆旁。”

聂向晚连忙走进屋子里,砰咚一声关闭了窗户,坐着床榻上对着银水盆发愁。谢照似乎看出了她的秘密,替她梳发备水,都是按着十年前的习惯布置。他或许不敢肯定,怕失礼于她,才没与她相认。她在推行着计划的进行,难以分出心思顾虑其他旁生的枝节。

窗口月光剪出淡淡素华爬到桌前,像是拖着一袭洁净的袍子,对上聂向晚失神的眼睛,让她半宿不能安睡。她屏退诸多念头,冥想一番,才能安然睡着。

第二日天气晴朗,秋阳撒落一地光晕。

聂无忧极早就撑着伞走进院落,青紫的衣袍素淡飞逸,拂落周身应有的喜庆之色。看到聂向晚准备动身前往宫廷,忙说道:“来得正好,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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