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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234)

谢开言在岛上乱转,竟然遇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得不惊异:“君公子怎会在这里?”

布衣长裤的藤原悟池放下柴刀,转身去了石屋关上门,隔绝了她的靠近,同时也隔绝了他的思念。“太子将我流放到此岛。”

谢开言在门外问:“贵朝太子为什么要流放君公子?”

门内答:“我说的是华朝太子叶沉渊,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李叶。”

谢开言极端震惊,半天没发出任何声音。

藤原落寞地说:“我知你前后两次都嫁给了他,万般克制着自己的情意,没想到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上天的旨意么?要我亲口告诉你,无论我怎样做,怎样秉持着礼节,你还是会来到我面前,看我为着你受苦,为着你受罚,而这一切,不过是缘于他的妒忌心?”

谢开言并没有听进藤原的一个字,头脑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个名字:叶沉渊。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而东瀛国的子民更是不可能直接说出堂堂华朝太子的名讳。她只是觉得李叶身影熟悉,笑容温和,衣襟手指等各处细节都很干净,从而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影子。等她发现他的兴趣所在,与她多数相合时,自然更是欢喜异常,不拒绝他的靠近。

但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叶就是叶沉渊,那个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找出来的叶沉渊,那个挥戈攻打南北两地、险些统一中原内陆国家的叶沉渊。

谢开言坐在海边吹风,放松心神冥想一刻,仍然不能理清头脑里的乱麻般的问题。她的记忆并不完整,所耐藤原悟池字字句句说明,才能帮她找回大半的往事。

看到海水汹涌,她想起自己投海而死的选择;看到玉笛光华晶莹,她想起这柄笛子本是十四年前,他赠与她的礼物,随后又被他施以借口要了回去;看到岛上红花随风摇落,她想起了青龙镇渡口那株杏树下,曾经有一道临海而立的身影,镌刻在她脑海深处,从来不曾让她忘记……

无论是连城镇特使卓王孙,还是海外令羽村里的李叶,她都无差别地喜爱上他,这种认定的感情,并非是随着她的记忆消退……

太多的往事如海水一般汹涌袭来,激起巨浪,拍打着她那已经清减了一圈的身子。她坐在石上苦苦思索,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迈出去。

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子走到她跟前,恭敬施礼道:“小姐皱眉深思半天,可是遇到了难题?”

谢开言见他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似未被教化的样子,蓦地又想起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丁武?”

来人咧嘴笑道:“丁武是我族人,已去了华朝享富贵,我叫丁义。小姐若是喜欢,叫我丁武也行。”又笑着解释了几句缘由。

谢开言这才知道,十四年前的叶府御用车夫丁武,竟是吉卜族人。丁义告诉她,但凡有决断不了的俗事,可去菩提寺找百岁讲经师父点拨。

讲经师父虚岁一百五十六,堪称为神仙似的人物。他那受人景仰之处不是年岁,而是虚怀若谷的心胸。当谢开言跋涉一旬来到一处红枫遍野的山冈前,不需要她萌生出亲自拜见大师的心念,也能让她体会到天地间透出的禅意。

她站在四角亭内静听周遭的声音,风入松林,不能撼动树身半分,只能拂送出淡淡草叶香气。红枫似火,延绵山脊数里,灼眼的色彩层层掩落在松林之后,充作了肃立的屏障。身穿蓝灰长袍的僧侣从一片绚丽山林中走出,衣袖带风,仿似移步天庭外,特意来凡尘见一见她这个俗人。

谢开言施礼说道:“我有一问缠绕心头许久,不知可否得到大师的点拨?”

大师还礼:“请讲。”

“怎样才能回到,我曾怨恨过的亲人身旁?”

大师将谢开言带到了海边山崖底,指着水中的小石子说道:“这种紫红石本是生长在遥远的国家里,经过了漫长的年岁,被海水冲刷出来,一点点移动,最后来到了东瀛。它是世间最坚硬的事物,也抵不过水流的冲击,由此看来柔力可化刚强,柔情能灭怨恨,使人相信天地赐予我们的一切,必定是有一番道义。”

谢开言从水中捞起细碎的紫红石,已经记起遥远的北理正是采用了这种材质的石头。就近来看,土佐幕府也是依赖它的坚固特性,一度将攻击者拒之门外。她想起了这么多,沿着海岸走出去,乘船飘飘荡荡,向着紫红石的来处漫溯。

有时海风并不作美,将她吹到偏远小岛上,她也不忧虑,随处安身。待准备完毕,她再踏上路途。越来越多的岛屿从她面前掠过,让她看遍与众不同的风情习俗,她好奇不过,将详情一一收录进《海外异志》里。

比如一岛女子染黑齿梳冲天高髻,划着巨大瓜瓢做的独木舟来追赶她;又比如傍晚她在渡口歇脚,清晨醒来却发现侏儒站在岸上,丢出一粒粒瓜果种子砸她的手脚,好像是在试探她有无气息,可那种子比芝麻还小……种种奇事不胜枚举,让她最为大开眼界的,却是一月之后,桅杆上开出了一朵硕大的葵花,引来小鸟啄食。

她漂流到华朝与北理海域边界处,再也过不去了。

叶沉渊早在三年前下令,修建一道紫红石高墙,划分出了两国陆地与制海的权限。被北理割让华朝占走的三座边镇已成了商市,连通各处的贸易往来。

谢开言没有通关的凭证,只能登高望远,遥看高墙外的光景。

北理风沙阵阵,吹拂各色篷帐,牵着牛马的商人坐在墙根下,一边仰头喝下葡萄酒,一边等官吏检查通行牒文。更远处的村镇在秋阳映照下落得山林明丽,送出一缕缕炊烟。

“终究是不打仗好,子民们能自由往来。”

谢开言喟叹一声,盘桓边境多日。她在驶来的木船上抠出一些种子,种在了客栈马厩外。白天里,她提着葵花四处闲逛,嫌弃天热时,还能将大花挡在脸上遮一遮秋阳。比起蓝眼睛大胡子的异族人,她的举止并无多大奇怪之处。一些卖艺者站在街头吆喝,正要表演杂技。其中有个瘦小的女孩,避开同班大叔嘴里吐出的烈火,又指挥着黄狗从火圈中跳过。

那孩子的眼睛极黑,极沉静,谢开言看过之后留有深刻印象。越来越多的民众拥到杂耍班子外,七嘴八舌地闲聊,谢开言有意打探各方情况,请善谈者去饮茶吃点心,与他们攀谈一个时辰。

她已探明,北理皇帝勤政爱民,广储粮饷,轻徭薄赋,兴修水利,使国力强盛不少。皇后设帐劝课农桑,提议戒奢从简,得到举国上下支持。国舅谢照娶袁骊为妻,袁骊诞下一名公主,公主自出生起便深受帝后两人的宠爱。大将军盖行远驻守海关,小将盖飞带着子弟兵日夜挖矿冶炼,加固三宗坞堡防御。

华朝这方,太子仍未登基,相传后宫竟无一名妃嫔,连先前唯一的良娣也被驱除出冷宫,礼部也从来不曾放出采纳秀女的风声。每隔一年,太子便将国政交付给三省官员共同商议定夺,远赴海外修建岛屿,开创出前所未有的规格。两月前,从遥远的大隅海峡迁来一批乌衣子弟,乘着坞堡大船前往新建岛屿,据说是太子特意准许的族亲势力。

谢开言越听越心惊,留下银子付了茶资,又买了一匹快马,打算日夜兼程赶往青龙镇。才出了市集,远处官道上浩浩荡荡驶来一阵人马,声势之大,足以盖过闹市的喧嚣。连成云的旌旗迎风招展,绣饰着飞爪龙纹,一匹雪白战马当先跃出,将一众警跸队伍远远抛在身后。

谢开言牵马站在道旁,看着一袭玄衣的叶沉渊朝她逼近。骅龙通晓主人心意,不待指令已稳稳停住蹄子。叶沉渊跃下马,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又想去哪里?”

谢开言试着拽了拽手腕,没拉动。所有随行之人远远跪在道路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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