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137)
“可你也许到头来还是会发现,即使钟家人,也并不需要你的。”顾拾的笑容温软,像个可爱无知的少年,说出的话语却极其残忍,“你知道吧?这天下不需要你,这家族不需要你,即使是我——即使是朕,也不过是利用完你之后,就要杀了你的。”
钟嶙一动不动,魁梧的身形逆光而立,像一尊无情的雕像。
顾拾绕过那些长明灯,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钟将军,你知道柳岑恨的是朕,只要朕在这里,就能将他引来。”他慢慢地道,“可如果朕死了呢?”
钟嶙猝然抬起头,却见顾拾将那一盏盏长明灯尽数推倒!
灯油泼溅出来,火苗骤然大涨,帘幕迅速烧焦,在顾拾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墙!
隔着明明灭灭的火光,顾拾还在朝他笑着:“最后奉劝你一句话,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
在殿外守候的钟嶙亲兵见了火光,惊慌奔入,大喊:“将军!”
钟嶙回头,恶狠狠地道:“还不快灭火,抓人!”
“是——是!”兵士们惶然应声,有的跑去打水,但远水难救近火,余下的人只能围着火焰不断扑打。然而数十盏长明灯全都倒下,不仅灯油流了满地,还阻住了道路、令兵士们寸步难前,眼看着火墙之后的顾拾身影将要闪入后殿——
“从后面包抄!”钟嶙断然下令。
“将军!”却又有人道,“后面……后面也是火!”
钟嶙呆住了。
——怎么可能?
——顾拾这样孤注一掷,不就是为了逃跑?这却非殿前边被他的人包围住了,他只能从后殿后门逃走,不可能再在后面放一把火……
“不可能!”他厉声道,“他一定已逃出去了!”
“将军!”兵士惊慌地大喊,“不是陛下——不是他放的火!是叛军,叛军绕到后殿去了!”
什么?!
钟嶙睁大了眼睛。
叛军绕到后殿,顺势放火,然后……这是要将顾拾活活烧死在里面?
他很想笑的,笑顾拾作法自毙,害了自己,可他最后却没能笑得出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从后殿绕过来的、叛军首领的样貌。
他站在前殿之外,冷声指挥着兵众放火烧宫,目光偶尔从钟嶙身上掠了过去。
“将军,我们冲出去吧!”亲兵在他身边焦灼地道,“那是不是钟尚书?他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钟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叔伯,他们都站在火焰之外,来来回回,神情热切而得意。
他们好像根本忘记了他还在里面。
大火飞一般往外蔓延,舔舐上了他的袍角,灼烫的温度令他猝然一醒,伸手将几个亲兵往外推去——
“你们快逃!”
“将军,你——”
钟嶙忽然想起来顾拾说的那句话。
“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那个人……那个人全都知道了么?
自己在外戎马倥偬,而家人却早已经投降叛贼……
那个人的言语,那么冷酷,那么残忍,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真的。
——难道连长江守备的消息,也是自己的家人透露给柳岑的?
那个人全都知道了,却到头来,因为知道辩解无用,因为要求最快、最稳妥的办法,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承担天下的骂名,去做个永远的罪人吗?
到了最后一刻,顾拾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对他说出更多。
火海之中,钟嶙仓皇地笑了,烟尘灌进肺腑,逼出一阵阵难捱的咳嗽。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最后会被自己的家人烧死,却会被自己的仇人所体恤。若早知如此,也许当初他就不会在北阙上刺出那一剑……不,若早知如此,也许……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大家子人在颍川,住的是连绵成片的茅舍,吃的是地里自己种的粗粮,每一日都过得很清苦,但因为热闹,所以从来也不觉得寂寞。
后来有一日,好学的兄长忽然得了郡守的青眼,说是要保举他做孝廉、送他去京师。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一贫如洗的农家里,连兄长去郡里的盘缠都凑不齐。那时候正是课兵役的季节,县中的富贵公子都花钱雇人代役,年仅十岁的钟嶙便虚报了年纪,为了那几百铢钱,进了兵伍里去……
一晃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啊。
大火已阻挡住了钟嶙的视线,始终没有往前迈步的他被困在火海之中,再也看不清外面的那些人了。
也许他看错了也说不定。也许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人。说到底,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小皇帝的话?那个人,根本连自己也不能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