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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14)

作者: 苏眠说 阅读记录

“懦弱的人才能活下去吧。”顾拾道,“刚强则折,夫子忘记了阮太傅的教训么?”

丁舒离开时,阿寄送他走到院门口。

顾拾百无聊赖地站在厢房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老夫会去向陛下请辞。”丁舒摆摆手,抬头望向暗沉沉的天色,“这样的安乐公,恕老夫教不起。”

阿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耄耋之年的老儒生一双浑浊的眼睛蓦然被这样沉默的笑容给刺痛。丁舒遍布老斑的手痉挛地抓紧了圣上钦赐的鸠杖,颤巍巍地道:“老夫知道你是故人之女,是以也须奉劝你一句话……奉劝你,在那亡国人的身边待得太久,可不要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了。阿寄将院门锁上,回头,顾拾仍旧怔怔地站在房中,忽而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儒士青衣,头发束在冠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如画的眉眼。艳丽的颜色褪去,他却变得像一个小孩。

“我知道会这样的。”顾拾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俊逸的眼角飘出些暗淡的颜色,“他比阮太傅还大上一辈,又同是治《礼经》的人,我知道我一提起阮太傅,他就会这样的。”

阿寄低着头去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当年这名儒丁舒多大的架子,先帝——我是说,我堂兄——亲自征召,三府三年连辟,他都拒不应命,博得一个淡泊隐退的好名声。待到郑——当今陛下即位了,只一道诏令就将他从遥远的蜀郡召了来——他说得没有错,他是个懦弱的人,不过,他也是个聪明的人。”

阿寄将毛笔一根根地放回笔架上整理好,仿佛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但他知道,她在听。

“而阮太傅,却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对我避犹不及,他却要留下来陪着我。”

阿寄不再动作了。

“我从襁褓时起便离开了父母,是阮太傅带着我,照料我,我曾经幻想,也许我远在东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样,慈祥和蔼,正直温厚。我曾经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亲就好了。”他扶着门框在门边坐下,抱着膝盖歪着头,低低地笑起来,“可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说,谁愿意久留在一个亡国人的身边呢?”

那悦耳的笑声里渗出了些绝望的寒意,她沉默地听着,下唇被咬得微微发白。

“后来我被陛下关了起来,那时候我又开始庆幸,庆幸陛下当初不许我的父母随我进京。到了现在,他们大约都被废为庶人了,我希望他们已将我忘了。”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因为他已完全不记得他们了。刚出生两个月就被郑嵩召去了雒阳,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什么两样。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唤她的名,“你为什么也这样不聪明?你看那丁老狐狸,起初装得那么像样,到头来还不是要走。你为什么也不学学他呢?”

阿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她不会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这让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虚。

他柔声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阿寄慢慢地挪过来,跽坐在他身边。他最近似乎很贪恋这样的小时光,虽然外边布满了兵士和刀剑,但是在这里,在这座落了锁的荒凉的庭园,在这间被高墙挡了阳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时半刻也好,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短暂的孤独。

“我是真的想读书。”他慢慢地说道,“书上说,雒阳的太学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间讲堂长十丈、广三丈。太学最盛的时候有经生三万,我堂兄每回乡射礼毕,便要回太学讲经,诸生执经同他论难,冠带缙绅、平民百姓,都环桥而观听,有数万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些事情记得如此清楚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她仿佛能透过他的声音看到当年那座冠带风流的雒阳城。

“始国三年陛下迁都,一把火将雒阳城全烧了。”顾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几百间屋子虽然不在了,但那门前的石经,总该还留着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转身要去拿纸笔来,又被他拉住——

“你是说,”他的声音在发颤,“你是说,那石经,还留着?”

她再次点头。

“你……你在太学……”他停滞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沉默地看着他,双眸平静如海。她也许会告诉他的,如果他问,她一定会告诉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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