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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18)

我要设计一座第一流的冻房(洞房),我要把你关在冻房(洞房)里……而后太阳豆消失了,太阳豆幻化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小蝌蚪,小蝌蚪跳进水里去了。水成了幕布,水成了一道很大很大的幕布,小蝌蚪一个个跳进幕布里不见了……

茶缸是白色的,是一道白颜色的幻影。我看见一道白颜色的幻影自天而降,罩在了一个年轻人的头上。那仍然是三十六年前的一道幻影,幻影已变得非常模糊了,幻影已变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幻影后来变成了一张薄纸。但我能从幻影里看出茶缸来。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在走,一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办公室走去。他很高傲地走着,他走得很高傲也很轻松,他这么一走就走进时间的幻影里去了。那是一栋白楼,一栋很有特点的白楼。在这栋很有特点的白楼里,那个年轻人端着茶缸向一个关着门的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坐着六个人的影像,那是六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六个影像上有各色各样的纹路,十分恐怖的纹路,纹路里排列着一系列的影像……他们把一个个影像拿出来进行比较,而后把其中一个的名字填写在一张纸上,他们正在做一项填写名字的工作。纸上已经填写了一些名字了,我看见纸上已经填写上了九个名字,他们说还差一个……那个端茶缸的年轻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推开门的时候,头是昂着的,他昂着头走进门来。我看见他笑了一下,他笑着走到一张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两个热水瓶,他是冲着热水瓶来的。他拿起水瓶倒了一茶缸开水,就走出去了。他带走了一个很闷的响声,那是门的响声,门的响声里夹着大蒜的气味。他走后门响了一下,门很重地响了一下,这是楼道风的作用,楼道风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门关上之后,六个影像里同时出现了鸡血红,一片鸡血红。

接着出现了麻包片一样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就这吧,我看就这个吧……?一个说:唉,就这吧……一个说:下去锻炼锻炼也好……一个说:充个数也行……一个说:怎么能这样呢?……一个说:是不是……?于是,他的名字被写在了一张纸上,字的颜色很淡,字的颜色在时间里变得很淡。我看见纸上写着魏明哲三个字,他的名字就这样被写在了一张纸上。接着,就有一个朱色的大章盖上去了,朱色的大章像帽子一样正好盖在他的头上。而后纸卷起来了,我看见他戴着帽子躺在纸筒里……

冰棍儿里有火车的声音,我在冰棍儿里听到了火车的声音。我看见一列火车由南向北开去,这是一列闷罐子货车,闷罐货车上刷了许多标语,标语上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了,我只看到了一些斑斑点点的墨迹,在时光里墨迹已和火车的铁皮锈在了一起,融在一片锈痕里。闷罐子货车里坐了许多背行李包裹的人,他们一个个背着行李包裹,戴着看不见的帽子排队坐在车上,每个车厢里都坐着戴帽子的人。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音里,一个个大铁门合上了。在火车开动之前,一双眼睛出现了,这是一双很年轻很湿润的眼睛,这双眼睛紧贴在闷罐子货车的小窗口上,眼睛里射出了两颗钉子,钉子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紧紧地钉在了站台上,我看见他是想把钉子钉在站台上。然而,火车开了,火车很快地开了,火车呜呜叫着,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带动起巨大的旋风,旋风一下子就把钉子拔出来了,带线的钉子在火车的强力拽动下,从月台上拉出了一溜火星……就在这时,就在钉子将要离开月台的瞬间,车站上传来了一声悠长沙哑的叫卖,一声铁味的叫卖:冰棍儿,冰棍儿……那叫卖声有很强的穿透力,那叫卖声撕锦裂帛,绵绵无尽;那叫卖里含有门鼻的响声、床铺的响声、锅碗瓢盆的响声;那叫卖里抛出了一颗掺合了一十八种作料、二十六种味道的胡辣豆;那叫卖里跳动着苍苍的白和五颜六色的女性的温馨;那叫卖里伸出了一只凉凉的有很多皱褶和污垢的手,伸出了一种带涩涩肉刺儿的光滑;那叫卖里放出一群一群带哨的鸽子,鸽子在天空中哨出一片冰棍儿,冰棍儿……的袅袅余音;冰棍儿像抛物线一样飞出来,冰棍儿穿过一道道铁轨,飞上月台接住了将要被拽离月台的钉子,冰棍儿母亲一样把钉子搂在了怀抱里……钉子融化了,钉子躺在冰棍儿的奶水里慢慢融化,钉子化成了一滴滴红色的浆果一样的泪滴……

又是一个单数,这是一个很干燥的单数,这个单数含有白菜帮子的气味。我看见阳光了,阳光非常强烈,阳光火霞霞地从天上爆下来,照出一片没有油质的黑脊梁。一个个黑脊梁全都弯弯地勾着,两手飞快地动着,响出一片咔咔的带血光的声音,那声音带有浓烈的汗味……慢慢地,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动着的是人的指甲,指甲上有点点滴滴的猩红,一珠一珠的红,那红是人血喂出来的。这时有人说:试试?有人接着说:试试就试试。有人说:一个窝头?有人说:一个就一个……我看出来了,这是一场捉虱的比赛,一群光着黑脊梁的人在比赛捉虱。

他们的手在摊在胸前的黑棉袄上飞速移动,一个个肉嘟嘟的小虱从棉袄的缝隙里被捏出来……当阳光移动到一个树枝画的横杠前的时候,一个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人提溜出一串虱子来,那是一串绑在一根细棉线上的虱子,一匹匹虱子在阳光下出暗色的红光,一种在微动中挣扎着的红光。提着虱子的人笑了,我看见他笑了,他披上黑棉袄,提溜着一串虱子向人们展示。一串绑在细棉线上的虱子滴溜溜转着,阳光下转出了一串紫红色的圆润肥硕……我在他披着的棉袄上看见了他的编号,我看见这个满脸胡茬说不清年龄的人身上标有147的编号……这是一个很容易记的编号:147。147笑了,147得了第一名,他笑了。我看见两个第一名在遥遥相望,两个第一名在时光中连接着一条爬满虱子的细棉线,棉线上绑着带馊味的微笑,棉线上的微笑已经分崩离析,棉线快要断了……

四月十六日夜

昨天,旧妈妈很晚才回来。旧妈妈回来时扛着一箱玻璃丝袜子,原来她是卖袜子去了。旧妈妈在街头上站了一天,袜子没有卖掉,却把脸贴出去了。旧妈妈回来时脸上已没有了颜色,旧妈妈脸上的颜色被路人一块一块用眼睛刮掉了,她的脸成了一块掉了很多搪瓷的破茶缸。

夜里,旧妈妈大哭了一场。旧妈妈的哭声里跳出了许多用玻璃丝袜裹着的有归属的遐想:旧妈妈先是成了一颗牛痘,一颗长在巨大躯体上的牛痘。牛痘先是淡紫色,渐渐又成了蓝褐色,牛痘上长了一层绒绒的淡褐色的毫毛。牛痘是由里外两层椭圆组成的,椭圆形的牛痘还会唱歌,里边的一层唱的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外边一层唱的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接着旧妈妈又成了一颗螺丝钉,一颗经常变换部位的肉色螺丝钉,一时是圆帽螺丝钉,一时是方帽螺丝钉,一时是有槽的螺丝钉,一时是无槽的螺丝钉,在千百万螺丝钉组成的庞大的机器上,这颗螺丝钉显得极有磁性,这是一颗永远不会松动的螺丝钉。螺丝钉已经生锈了,螺丝钉锈在了机器上,螺丝钉与机器已锈在了一起,成了机器的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再接着,旧妈妈成了一只肚脐眼,成了一只茶色的肚脐眼,肚脐眼长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肚脐眼里显现出八一造反团的字样,八一造反团的字样里有呼呼的风声……旧妈妈的哭声里,除了遐想还有许许多多的怨恨,那是些一时还找不到归属的怨恨,那怨恨左冲右突像线团一样缠绕在她的肠胃里。这是蓝颜色的线团,蓝线团里终于伸出东西来了,蓝颜色的线团找到了一个怨恨的方向,可蓝色线团里伸出来的却是一根很长很硬的铁丝,烧红了的铁丝,铁丝横穿着爸爸的肠胃,旧妈妈是多么恨爸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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