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城市白皮书(出书版)(20)

出了旧大姨家,旧妈妈又牵我绕到旧二姨家。旧二姨仍住在魏家胡同一个杂乱的居民院里。旧二姨的院子里淌漾着热乎乎的鸡屎的气味,到处都是鸡毛和鸡的小肠,鸡的小肠在阳光下蚯蚓一般一束一束亮着,播散着猩红的、有绿色小米味的血点。旧二姨在地上蹲着,她面前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大铝盆,铝盆里放着几十只鸡子,满身污垢的旧二姨两手伸在热水里,正飞快地拔着鸡毛。旧二姨家是卖烧鸡的,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因此,旧二姨家很腥,旧二姨家到处都是亮光光的鸡血,床上、地上、桌上、椅上,全是鸡血,二姨家是鸡血喂出来的。旧二姨的动作很像一只老母鸡,旧二姨已经把自己变成老母鸡了。旧二姨挖挲着两只泡得白森森的鸡爪,抖擞着翅膀,说:你看看这院里脏哩。坐吧,坐吧。反正房子快扒了,地方量过了,钱也交过了,交了七万多呀,加上咱这两间地方的折价,都算上说是给三室一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住上……

旧妈妈说:我去大姐家了,想让她给帮帮忙。***说起来是亲姊妹,可她一点忙都不帮……

旧二姨哑着鸡血嗓子说:你找她干啥?你多余出那口气。她给谁帮过忙?她谁的忙都不帮。她不帮也没见谁饿死!成天端着个架子,托她办个营业执照她都不给办,哼,不用她办执照不是也办了?花俩钱啥事儿不能办?……

旧妈妈说:我找谁呢?你说说我还能找谁。我都找了,我谁都找了,我腿都跑断了……

旧二姨的哑嗓子是糖色染出来的,她的哑嗓子里抹了很多糖色,还有明油,糖色加明油,显得声音涩中有滑,就像钝刀子割肥肉一样:那时候,你姐夫是个卖肉的……那时候,俩孩子……那时候,我连个工作都没有,成天在街上给人家看车……我找谁?我谁也没找过。靠谁?谁也靠不住。自己不哭,眼里没泪。旧二姨说话的时候,她的胃里跑出了许多写有数码字的纸牌,剪子剪出来的纸牌,我看见纸牌挂在摆放在电影院门口的一辆辆自行车上,纸牌上的数字全是半个的,我看见半个的2、半个的5、半个的8……在晚风中摇曳。那时的旧二姨满身都是灰尘和病菌,旧二姨手上拿的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闪闪光的病菌,旧二姨一边收病菌,一边看那些双双对对迈步走入电影院的年轻人,旧二姨很想叼人,那时候旧二姨就很想叼人……

旧二姨又说:我看你也别再央求人了,谁也别求。你干脆出来算了,出来自己干,咋也比让人管着强……

旧妈妈说:我能干什么?弄了一箱袜子,在街口上站了整整一天,也没卖出去一双。还一会儿这个收税哩,那个要管理费……

旧二姨一眼就叼在我的脑门上了,旧二姨用眼叼着我,脖子一梗一梗地说:叫明明去,叫闺女跟你去卖,一准行。

旧妈妈说:她,她这样,她都这样了,能干啥哪……?

旧二姨依旧叼住我不放,旧二姨说:这你就不懂了。她不是有病么,不是有残疾么?残疾人免税,残疾人连税都不交。你给她办个证,证上填她的名儿,你干了,就跟那'诱子'一样,叫她给你当个'诱子'……

旧妈妈不吭了,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心里在说什么,我知道……

旧二姨突然说:你要是借钱的话,这会儿不行,这会儿钱都凑凑买房了,不够,还借了点。缓缓还行,你要用,缓些日子再来……旧妈妈也马上说:我不是来借钱的,我不借钱……

往下就没有话了,往下两人都很尴尬,往下两人的肚子里有很多话,外边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只有鸡子与刀的声音,鸡子与刀出的很钝的红色的声音,这声音里有一缕一缕的血腥气,咕咕叫着的血腥气。血腥气从旧二姨的手上传到旧妈妈的脸上,旧妈妈的脸上也沾染了很多的血腥气,旧妈妈走的时候,带走了很多的血腥气。

四月十八日夜

旧妈妈已决定了,要我当她的诱子。我听见旧妈妈对科长说,等营业执照跑好,就让我去给她当诱子。

不过,旧妈妈还是不知道她应该属于谁,旧妈妈仍然想属于什么。她的心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坑里没有东西,我看见坑里没有任何东西,因此,旧妈妈得的是没有东西的病。旧妈妈坐在屋里的时候,常常突然站起来,失急慌忙地向一个地方走去,而后又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站着。有时候,她会时不时地看表,她不停地看表。她很像是在表针上站着,她在表针上走路。她在表针上走的时候常常把灶上的水烧干,烧干后她把红的锅端下来,重又添上水再烧……我知道,她是在谛听一种声音,一种旋转着的声音,在旋转着的声音里她会变成一颗螺丝钉,她十分渴望能重新变成一颗螺丝钉。可她听不到声音,她心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心里很空,她一直想在心里种上声音。

科长还在跑,许多天来,科长一直在跑他的调动。科长是想把他卖出去,挂着科长的标牌卖出去。他必须挂科长的标牌才肯卖,他对这个破了的标牌看得十分重。他跑了很多地方,每天都出去出售微笑,可他从没卖出去过,他卖得很艰难,回来时脸上总带着许多剩余的微笑的渣儿,一把一把的渣子。所以他在进门的时候,也总是先把剩余的渣儿扔在门外,然后才迈步走进来。他是怕旧妈妈看见他那很不值钱的微笑。他一走进来脸就阴了,看上去乌云密布,很坚强的乌云密布。其实他是很乏累的,我知道他的心很累,他的心一直被那科长的标牌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是没有声音,他是心里声音太多,太杂,太乱。他心里的声音全是辅助性的,他心里的声音是用很多种肉喂出来的猫,二、八月的猫。这种猫能变幻出很多颜色,也能叫出很多颜色。科长的肠子里蕴藏着一层一层的小抽屉,我能看见那些一格一格的檀红色小抽屉。第一格小抽屉里装的是了霉的面条,了霉的猪油和了霉的蒸馍……第二格小抽屉里装的是生锈了的铁环和沾了许多沙土的玻璃弹球……第三格里装的是老三篇和造反有理……第四格里装的是白萝卜丝、蒸红薯和一把臭烘烘的粪叉……第五格里装的是一张盖有十七颗图章的表格和一条有霉昧的梅花牌香烟……第六格里装的是带有馊味的女式内裤和一个小圆镜子……第七格里装的是离婚证书和结婚证书……这些装在小抽屉里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腐烂串味了,串了味的东西不时会出鸡不鸡鸭不鸭的叫声,一种有黑色霉点的泛绿色的叫声。

我还现,旧妈妈与科长之间已经有缝隙了。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缝隙就显现出来了。这缝隙新近出现的,一条裂开了的缝隙。这缝隙之间垫着一件工作服,正是这件工作服使缝隙没有扩大。工作服里包裹着些昔日车间里的桃色的目光,一些温存的目光,目光里有两条不时对接的亮线,很肉的亮线,一条线灼灼放光,一条线柔柔羞羞,两条线就伸出两个小指,小指悄悄悄悄就勾起来了。两人虽然经常吵架,但有那件工作服垫着,又都在暗暗地粘这条缝隙。粘是要技术的。旧妈妈是用万能胶粘的,科长是用锡焊的,科长的锡和旧妈妈的万能胶无法溶解在一起,因此两人都各自藏着一点什么。科长藏的东西更多一些,科长很会藏。科长心上跑老鼠,我看见科长心上有很多老鼠洞。报上说过,这是一个人人有所保留的时期。

科长在屋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身上有一根刺,一根游动着的刺,刺在空气里。空气里游动着一根根玻璃丝样的刺。我躲不开空气,我躲不开这些刺。他是想用这些刺悄悄地暗害我,我知道他一直想暗害我。

四月二十日

上一篇:通天人物(出书版) 下一篇:羊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