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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34)

英英表姐仅是朝传票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有很多小刺儿。***刺儿藏在她的睫毛下边,我看见她的睫毛下藏着一蓬小毛毛刺儿,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来的刺儿。刺儿上放射出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书本的气味;一种是椅子的气味;一种是陈年老醋的气味……这三种气味杂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带刺儿的深黄色的光束。这些光束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传票,也扫视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很多话,但她不愿跟屋里坐的人说。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着一个米黄色的小门,门上还装着音乐门铃,门铃上装有七种音乐,却只有一种音乐才能把门打开……不过,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气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着四个男人的气味:一个是桔子型的,一个是柿饼型的,一个是咖啡型的,一个是橄榄型的。只有橄榄型的找到了打开米黄色小门的音乐按钮,可橄榄型的裤兜里还装着一个女人的气味……其余的全都按错了门铃,那是一些按错了门铃的男人。我看出来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重新敲门。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里,她把心放出去了,来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边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还有一张脸是刚从烩面里走出来的。大街上有很多烩面脸,如今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烩面脸。烩面脸很便宜,烩面脸上爬满了浸着羊膻味的汗珠,还有醋,当然有醋。烩面脸在街头的绿色醋浪里泡了许久,又被街上那响着红蚊子音乐的轿车喇叭扇了许多个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愤怒。烩面脸吃了烩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带着羊和狼的愤怒走回来,他在进门时才戴上了科长的旧面具(那面具已经烂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掉毛了),笑着说:哦,哦哦。都来了……

旧妈妈看他了一眼,旧妈妈眼里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钉子。

旧妈妈说:你上哪儿去了?

科长说:哦哦,有人请客,非拉我去。不远,'广东酒家'。那儿一点也不热,有空调,带卡拉ok。出来就热了,走一身汗……烩面脸说: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烩面。

传票又回到桌子上了,传票安静地在桌子上躺着,上面趴着一圈紫黄色的光束……

旧妈妈说:这不是争孩子,这是欺负人哩!大姐,你看咋办吧……

旧大姨说:那会儿不是不想要了么?那会儿都不想要。这会儿……

旧妈妈说:那会儿也不是不想要,那会儿是……

这时,科长从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扬出了一股湿锯末的气味。科长说:看看这张报纸就知道了。问题在这儿,关键问题在这儿……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旧大姨。

人们都围在旧大姨跟前看那张报纸。报纸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气味,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算盘珠的声音,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看了,旧大姨的头抬起来,四下巡视着(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说:还真有这事儿?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么?真有这一说……

表哥说: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钱啥都不信。

旧二姨说: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没听……

表嫂说:我是信。我是信。你没看多少做香功的……

英英表姐也说话了,英英表姐说:人是缘分,我也有点信缘分了……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粉红。

旧妈妈说:我原来也没在意。这孩子邪,这孩子从小就邪……她不说话,她不会说话,可她什么都知道。

表哥说:我还是不信……

旧妈妈很兴奋地说:要不信,让她出来猜个字试试。她会猜字……说着,旧妈妈把里屋的门咚一下关上了,她把我锁在里边,而后又说:写吧,一人写一个,让她猜。

外屋先是弥漫出一片红色,带一股狐臭味的红色。而后有了春猫的叫声,我看见春猫的叫声了,春猫叫出了一片杂乱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旧妈妈把我从里屋牵出来。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溜小纸蛋儿。纸蛋是卫生纸团成的,团得很紧。纸蛋周围有一圈爬满了蚂蚁的目光……旧妈妈说:站这儿,就站这儿。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纸蛋里是啥?说完,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有点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还是有点饿。我饿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我一饿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见第一个纸蛋上写的是一个闲字,这个字是胡子大舅写的,我知道是胡子大舅写的,上面有胡子大舅的气味。胡子大舅把字写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点抖了,写到后来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长,拉到门外边去了。这个闲字在胡子大舅的胃里泡过了,这个闲字在他的胃里泡了很长时间,泡得有点酸了,这个闲字很酸。

第二个纸蛋很奇怪,第二个纸蛋是两层的。第一层的纸很薄,是卫生纸;第二层纸厚,是鞋盒纸。第二层纸上有剪子的气味,我闻见剪刀的气味了。开初我以为这是个3字,其实那不是3,那是个8字的一半,另一半被剪刀剪去了。这个字是旧二姨写的,旧二姨先写了个8字,接着又拿剪子剪去了一半。旧二姨手上有湿鸡毛的气味也有自行车的锁味,旧二姨手上的皱褶里沾有许多陈年的锁味,我知道旧二姨以前在街头上看车,所以她手上还有锁味……

第三个纸蛋上写的字笔画很稠,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字,这个字有很多拐弯的地方,上边是一个乃头,中间是一个目,下边更复杂,下边很像是椅子腿的形状,合起来就成了这样一个鼐字。这个字上系着一条领带,这是一个系有领带的字,字上有男人的气味,我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字上的气味跟英英表姐眼帘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这个字是上过大学的英英表姐写的……

第四个纸蛋上有很多字,先是一个还字,接着是一个返字,后边又是一个成字。这些字又都被划掉了,还、返、成上边划了两条=杠,最后的一个字是铡字。我看见这个字是从旧大姨的脑血管里流出来的。旧大姨原来没想写这个字,她想了很多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最后流出来的是这样一个铡字。铡字是红颜色的,铡字上有血腥气……

第五个纸蛋上写的是字。这个字很歪,这个字半躺半立,上面有一股很粘的热汗味。字的后边藏着一些干杏核和一个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西瓜帽上有用刀刻上去的两个字:小黑……小黑就是表哥了。

最后一个纸蛋上写的是大字,这个大是组合成的。

先写的是一个人,写完人又加了一,就成了大字了。这个大是表嫂写的,我知道是表嫂写的,表嫂的大字后边卧着一只小老鼠,我不知道表嫂的大字后边为什么会有老鼠味……

当我把这些包在纸蛋里的字依次写出来的时候,屋里的人全都站起来了。小黑表哥说:我操我操我操……!

旧二姨说:我剪了一半呀!我剪了一半她也知道,真是神了……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真有!……

英英表姐说:奇怪,这个字是很难认的,她怎么就知道呢?……

旧大姨说:这个、这个、这个……还真有这事儿!

旧妈妈马上说:知道他为啥争孩子了吧?大姐,你知道了吧?……

屋里静了,他们全都看着我,我知道我又变成猴子了。

在他们眼睛里,我是一只拴着的猴子……

接着,是一串声音:不给他。孩子不能给他!……

黑子表哥说:操!姨,你句话,我找几个人去把他'面'了,我立马就去'面'他!……

旧二姨赶忙说:不能打,不能打,一打他就抓住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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