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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37)

法庭很旧了,法庭在二楼,法庭其实是三张桌子,三张铺有蓝色台布的旧桌子。桌上放着三块牌子,一个写着:庭长;一个写着:审判员;一个写着:书记员。桌子后边坐着三张铁脸。铁脸很凉,夏天里,铁脸很凉,铁脸上有一股冰镇核桃的气味。铁脸是没有声音的,铁脸上什么也没有。声音是桌子出来的,我知道声音是从桌子里出来的。这是一些会说话的桌子。当我和旧妈妈坐下之后(我和旧妈妈坐在左边,爸爸坐在右边),桌子就说话了。桌子的声音很闷,桌子的声音是暗红色的,桌子说:原告姓名?

这时候,爸爸站起来了,爸爸站起来说:徐永福。爸爸一说话声音就变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新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里出现了粉红色的气味,气味里有很多女人的柔软。

桌子说:职业?

爸爸仍是用新妈妈的声音说:在税务局,在税务局宣传科工作。

桌子说:年龄?

新妈妈的声音说:三十五岁。

桌子说:是否再婚?

新妈妈的声音说:离开了,又结了……

桌子说:几个孩子?

新妈妈的声音说:一个,女孩。

桌子说:几岁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十四了。

桌子说:孩子由哪方扶养?

新妈妈的声音说:开始是女方。后来女方提出问题后,由双方共同扶养。后来孩子病了……

接着桌子的声音变了,桌子的声音也会变。桌子的声音由松木变成了榆木,桌子的声音里没有了油质,却多了些粘味。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旧妈妈心里说,我怎么成了被告?那猪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姓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我叫李淑云。

桌子说:被告,职业?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工人,我是工人。

桌子说:被告,单位?

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一柴,柴油机厂的工人。

桌子说:被告,年龄?

旧妈妈慌了,旧妈妈四下看着,想看到一些可以挂靠的东西。她是想把心挂一个地方,我知道她是想找一个挂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旧妈妈的眼光先在空中爬,而后又在地上爬……旧妈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旧妈妈说:我不是被告,我不是……我,三十二。

桌子说:被告,是否再婚?

旧妈妈说:我怎么成了被告?我不是被告……离了,停了一年,又、再、再了……旧妈妈说着,心里出现了科长的脸,科长的脸很模糊,科长的脸周围有一圈麻将……

桌子说:被告,几个孩子?

旧妈妈说:一个,女孩,有病,孩子有病。旧妈妈仍然在心里说:我不是被告……

桌子说:被告,孩子几岁了?

旧妈妈看着桌子,她觉得她是被锁住了,她被锁在被告里了。旧妈妈心里哭了,旧妈妈哭着说:十三多,就快十四了,孩子有病……

桌子说:被告,孩子由哪方扶养?

旧妈妈说:孩子跟我,一直是跟我。后来,孩子病了,孩子病很重,这边不下来工资的时候,也让他担过……主要还是这边。

桌子说:被告,你坐下吧。不问你,你不要抢着说。

桌子说:原告,陈述你的理由吧,说说你的理由。

爸爸一张嘴就又出现了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是红颜色的,那声音里有很多红色的小樱桃,很肉的小樱桃,樱桃里有一个很小的核儿,核儿里藏着一根针,我看见针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有病,主要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孩子不会说话,孩子精神上也有病,这边正在给孩子治疗,她却把孩子抢走了……孩子正上学的时候有病了,孩子受的打击很大……

桌子说:原告,孩子什么时候得的病?

旧妈妈说:上学的时候,突然高烧,就烧成这样了……那时候他不在家,那时候他根本不在家,他跟人鬼混去了……

桌子说:被告,让你说了么?不让你说,你不要乱插嘴。

旧妈妈说:……我一个人抱着孩子,挂号、排队,都是我一个人……他管过孩子吗?

桌子说:被告,注意法庭纪律!

旧妈妈说:纪律,啥纪律?纪律就是不让我说话……旧妈妈说着,嘟哝着嘴坐下来了。

桌子说:原告,说吧,继续陈述你的理由。

新妈妈的声音说:孩子是十二岁那年得的病,正上学,好好的,突然就病了……我们就抓紧给她看。看着看着,越来越重了……现在,也没放弃治疗,正给她治呢,请中医给她治……

旧妈妈说:他净瞎说。你给孩子治过么?出院以后,你啥时候给孩子治过?我能不知道治过没治过?

桌子说:被告,坐下!你再咆哮法庭,就对你不客气了。

新妈妈的声音说:关于孩子的治疗,我这里有医院开的证明,有主治医生开的证明……说着,爸爸伸出了一只柔软的粉白小手,小手把证明递给了桌子……

旧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射出了五种光束,三种是对着桌子的,一种是对着爸爸的,一种对着那两张盖了章的纸……对着桌子的目光很软,像小偷一样;对着爸爸的目光很硬,像车刀一样;对着那两张薄纸的目光却非常地急切,她是想看出一点什么,可她看不清楚,我知道她看不清楚。

桌子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三章第十五条之规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九七九补充规定第十一、十二款之规定,离婚后双方都有扶养教育子女的义务,扶养子女双方都是有责任的。但是,具体况也要具体对待,除了哺乳期的孩子以外,法院要根据子女的权益和双方的况来进行判决……现在合议庭进行合议,你们先出去一下。

这时候,旧妈妈一句话不说,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就走。旧妈妈走得很急,旧妈妈牵着我踉踉跄跄地向楼下走去。旧妈妈的心已飞到旧大姨家去了。旧妈妈一边走一边用心对旧大姨说:你不是说好了吗?你不是说跟院长说好了么?你是怎么说的?净向着他……

在法院门口一个卖烟酒的小店里,旧妈妈一把抓起了电话,那电话上有一股狐臭味,我在电话上闻到了一股狐臭味,可旧妈妈顾不上这些了,旧妈妈拨通了旧大姨家,哭着说:大姐,输了,咱输了呀!人家啥都弄好了,那猪连医院里的证明都开来了……你是怎么说哩?你不是说给院长打过招呼了么?……旧大姨身上有股热乎乎的肉味,旧大姨的声音也是热乎乎的,旧大姨也生气了,旧大姨脑海里升起了一道血红的线,旧大姨说: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跟院长说过了,怎么,怎么……要不,再去找他一趟?慢着,我的血压又高了,我得吃药,得赶紧吃药……

旧妈妈却把电话慢慢放下了,旧妈妈的心也放下了,旧妈妈的心没地方放,她用两只手捧着。其实,旧妈妈还是想找一个能挂靠的地方,她一直都是在找挂靠的地方,可她总是找不到……

当旧妈妈牵着我又回到法庭时,桌子说:根据合议庭合议,为了保护孩子的合法权益,现阶段主要是给孩子治病。在治疗期间,孩子暂时归男方扶养……待孩子病好后,如还有争议,到时候再共同协商。

桌子说:被告,你听清楚了吗?

旧妈妈说:我不服,我不服!为啥把孩子判给他?

桌子说:不服可以,你先按法律执行。你可以上告么……

桌子又说:明明,跟你爸爸去吧,好好治病。

我不想跟新妈妈,我怕,我怕针……

五月十三日夜

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爸爸出去了,爸爸出去是为了赶写一份材料。他说他去为局长赶写一份材料。爸爸是写材料的。很多年了,爸爸一直在写材料。我不知道什么是材料,可我能看见,我看见一叠一叠的纸,一些有字的纸,这些一叠一叠有字的纸就是材料。我看见那些材料了。我看见一年前的材料躺在废品仓库里;五个月前的材料扔在一个字纸篓里;三个月前的材料被压在一叠报纸的夹缝里;一个月前的材料搁在局长的办公桌上……爸爸说,他是一个吃材料饭的。爸爸说,他上了四年大学,就出来吃上了材料饭。如果不是会写材料,他也调不到这个肥单位。爸爸说,肥单位和瘦单位是不一样的。肥单位有油,瘦单位没有油。油是人熬的,我看见那是一些有人味的油。可是,爸爸得了材料病了,我看见爸爸是得了材料病了。爸爸得了材料病就揪头。我看见爸爸独自一个的时候,常揪自己的头。爸爸揪头的时候,脑海里总是出现局长的影像,局长的各种坐姿,局长的眼睛……爸爸常把局长的眼睛含在嘴里,含在舌头下边,在爸爸的舌头下含着局长的各种角度的眼睛,有的眼睛是咸的,有的眼睛是甜的,有的眼睛是苦的,有的眼睛是酸的,有的眼睛没有味,越是没味的眼睛爸爸越是用舌头咂摸……爸爸治材料病的药是一些报纸,爸爸常翻报纸,他把报纸上的一些字句吃了之后就不揪头了。所以爸爸的眼很花,这话是旧妈妈说的,旧妈妈说爸爸的眼早就花了。旧妈妈说,爸爸是一个很能藏的人,他肚子里有很多心思可他一直藏着。我看出来了,爸爸的心思是红薯干喂出来的,爸爸的胃里藏着许多旧日的红薯干,那些存放了许多时日的了霉的红薯干在酵,红薯干加牛奶加蝎子加螃蟹再加一种黄颜色的土才能酵,酵出来的不是酒,我知道不是酒,是一些涩格捞秧儿的气味。这股涩格捞秧儿味是新妈妈引出来的,如果不是新妈妈,爸爸身上不会有这么强的涩格捞秧儿味。这是潮流,报上说,如今城市里流行涩格捞秧儿味。***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涩格捞秧儿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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