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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24)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 谷堆' 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 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 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 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是呼天成,就说:" 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 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 真的? 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 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 噌" 一下窜起来,说:" 找着了?!"

呼天成说:" 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窜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 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 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 咚" 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 他揉了揉脑门子,唏唏嗦嗦地窜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 弄了半天是个瘫子? 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 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 他嘟嘟囔囔地说:" 让我看看,我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 谁说是瘫子了? 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 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 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 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 我就那点口粮...... 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 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 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 你要不要? 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 要,要。我要。"

呼天成" 哼" 了一声,说:" 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 我那点口粮...... 她要是死了呢? 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 滚! 滚去吧。"

孙布袋" 出溜" 一下窜到院里去了,说:" 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 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 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 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 扑咚" 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 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问:" 布袋,你那媳妇咋样?"

孙布袋笑嘻嘻地说:" 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

村人们说:" 看你美的? 咋就没法说呢?"

孙布袋咂着舌说:" 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问:" 咋白?"

孙布袋说:" 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

有人逗他说:" 啥细粉,红薯粉吧?"

孙布袋比划着说:" 真的。真的! 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

有人说:" 比细粉还白? 那是啥?"

孙布袋得意洋洋地说:" 啥?-- 多遍面!"

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 不信吧? 说起来叫人没法信......" 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

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 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 布袋,脸也洗了?!"

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 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说:" 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说:" 真的。真的。人家南边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不让上床。"

有人就说:" 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 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 多遍面" 到底长得啥样? 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 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 信阳女子" 的( 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 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 信阳女子") ,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 ! 胖妞不白么? 凤姑不白么? 还能咋个白呢? 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震住了! 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哗哗的光来! 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 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发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 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 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 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 多遍面" 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 竟然有如此地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 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 信阳女子" 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再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儿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 这是谁呀?" 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 呀呀,你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呢?! 她就是咱哩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 她喃喃地说:" 他...... 这么年轻?" 女人们说:" 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

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 你就是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