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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69)

当呼国庆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游出四个字来。那四个字是:大象无形!

于是,呼国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得" 啪" 的一声,吓得秘书干事们都匆匆涌进来了。只见呼国庆一脸青紫色,只见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 去去!"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章

一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 新村" 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 新村" ,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 四旧" ,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的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 祖先" 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 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

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 地下新村" ,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地下新村" 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份排呢? 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 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 新村" ,就得有" 新村" 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 身份" 了。这" 身份" 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 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 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结果,迁到" 新村" 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 开始,接下去是002 ,003 ,004...... 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 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 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 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 地下新村" 里吆喝:" 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 咱爷是175 ,咱奶是143!"

那边说:" 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 咱奶走的早! 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 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 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 联欢" 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 纸钱" 了。就让他们自己" 联欢" 。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地想起了" 地下新村" 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 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份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 区别" 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 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 人们就劝他说:" 圈爷,有啥你情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 他说," 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

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 上书" 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 上书" ,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 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 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 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 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 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 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 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点头说:" 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 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尿,也算是给人民做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 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 那我现在算是......' 人民' 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 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 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 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 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 地下新村' 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 啥字?"

八圈说:" 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 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