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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微笑(2)

母亲也说:“要是真没钱就算了……”可她仍在那人跟前站着。

那人转过脸来,望了母亲一眼,说:“我说没钱了么?有钱。”说着,从兜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随手扔在了地上,说:“找吧。”

刘小水再次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望着那人,很勉强他说:“你真没零钱?要真没就算了。”

那人说:“没有零钱。你找吧。”

母亲再次看了看那人,默然地从地上捡起钱,匆匆地向路边的一个水果摊前奔去,母亲跑动的姿势很像是一个陀螺……

母亲终于把钱换开了。她走回来,把一毛钱的纸币放在桌上的纸盒里。刘小水看见那一毛钱脏兮兮的。于是,她不由地张开嘴,舔了一下嘴唇。舔嘴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老师,她的确见过文化馆的这位老师。那是几个月前,她就坐在这里给孩子喂奶,一边喂奶一边替母亲收费,她收过老师一毛钱……当时老师看了看她。老师穿得光鲜鲜的,那目光有一点那个。看得她很不好意思。接着,她又想起了老师的一句话:“三分之一牙……”这时,母亲看了她一眼,母亲说:“你笑啥?”

刘小水赶忙说:“我没笑。”

母亲说:“你看你。”

刘小水说:“妈,我没笑。”

母亲说:“是嫌丢你的人了?是不是嫌丢你的人了?要嫌丢人你把孩子弄走,别在我这儿放……”

刘小水心里一酸,说:“妈,我真没笑……”

母亲说:“你想想,你哥,你弟,啊?你妈抱着摇钱树呢?你把孩子抱走吧,我谁也不给恁看了……”

正说着,父亲从医院里走出来了。父亲脸上喜孜孜的。他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票扔在桌上的钱盒里,说:“一个肝癌,早上断气了。洗洗,穿穿,给了十块。医院扣去五元。”说着就弯下腰,从刘小水怀里接孩子,一边伸手一边说:“来吧,乖乖。”

刘小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父亲曾是八级车工,退下来了,厂里却开不下工资……父亲老了,父亲的胡子很白。刘小水望着父亲,小声说:“爸,你洗手了么?”

父亲有点尴尬。父亲慢慢缩回手,说:“你看你,我会不洗手?”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

母亲不愿意了,母亲紧着脸说:“抱走,抱走,赶紧抱走。你爸这么大岁数了……”

父亲马上说:“算了,算了。抱走咋办?她公公那样……把孩子给我吧。”

刘小水没有把孩子递给父亲。她把喂饱奶的孩子重又放进小孩车里,说:“爸,你累了。让他自己玩吧。”尔后,她站起身来,说:“妈,我走了。”

母亲不说话,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说:“走吧,你走吧。回去还得给你公公做饭呢。”

她走了几步,听见父亲气喘喘地从身后赶了上来。父亲摇着白苍苍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把五块钱连同一叠毛票塞到了她的衣兜里。她刚想说点什么。父亲说:“走吧,快走吧。”

骑上车,蹬了几圈,刘小水回过头来,阳光下,她看见儿子在厕所门前的小孩车里站着,在一片明亮的臭烘烘的空气里,父亲蹲在车前逗孩子玩,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笑……

拐过路口,她停住车子,蹲在地上,“哇”一声吐出来了。她觉得今天的尿臊味特别重……

下午,仍是练习“猫步”。“猫步”之后是“三步”、“四步”……

老师说:“走猫步的要领是高贵。要昂首挺胸,面带微笑,走出优越,走出高贵……”

可刘小水却趁上厕所的机会溜出来了。她先是跑出去给公公送了一趟汽水。公公也是退了休的工人,两年前得了脑血栓病。半身不遂,治了一段,没有治好,厂里就拿不起医疗费了,后来又在家里吃中药,吃了一段时间,却仍是半边身子能动半边身子不大能动。如今他在电影院旁边卖汽水。

当她来到电影院旁边的时候,看见公公正在为一个买汽水的孩子开瓶。公公的身子在开瓶时歪成了一个倾斜扭曲的支架。他一只手高高地半蜷着。那是一只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那不顺遂的胳膊就像是只断了弦的弯弓;公公的另一只手却紧贴在汽水瓶上,手腕子一压一压,看了让人心酸;最用劲的是他的下巴了,就好像是那个下巴在起那个瓶盖,他的下巴紧紧地绷着,绷成一斜一斜的肉棱,肉棱子一紧一紧地脉跳着,看上去惊心动魄。她赶忙走上前去,说:“爸,我来吧,我来。”

公公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松手。公公仍在开那个瓶子。公公曾是八级钳工,他一直在开那个瓶子,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把汽水瓶子打开了。尔后他很快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孩子,用含糊不清的语音说:“喝”。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公公,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公公背过脸去的原因是怕吓着那孩子……

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有一段时间,她总是不由地要摸摸衣兜,那时候,她的衣兜里时常装着一叠子公公看病的报销单据,那一叠子小纸都快在她兜里磨烂了。大约在两年的时间里,她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堵通用机械厂那个大背头厂长,她站在厂大门口等过,也在厂办公室门前候过,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也到厂长家门口堵他。找得那大背头厂长一看见她就躲。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她终于在厂长家门口把他堵住了。厂长刚刚起床,厂长提着裤子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厂光偏瘫十八个,家属一个个都来堵门子,还让我活不让了?!……”可还是有一叠子小纸没有给报销,那都是钱,是借的钱。

公公是病人,按说是不该让他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让他出来做这种事,可公公是个倔人,他非要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抽空给公公送趟汽水。送汽水也是为了还债,她觉得她是欠公公什么。自从有了那件事之后,她就觉得她欠了什么……

如今,她最害怕上街。走在大街上,她会有一种老鼠的感觉。阳光很好,她却成了一只老鼠。她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眼睛。那是童年里的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被邻居家的孩子捉住了,尔后把它泡在油桶里,接着又点着了火,在人们的围观下,那只满身是火的老鼠往街上窜去,那时她还小,一出门就撞见了那只带火的老鼠,老鼠望了她一眼……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街上的生活,还有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都是很烧眼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大商场了,她是不敢看,不敢看那些摆在柜台里的东西。东西真好,真艳,也真贵,她害怕那些东西。她觉得那些东西能吃人,那些东西会把人活吃了。

在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水心里说,我不能再去笑了。我笑得不好,我不去笑了。这么想着,刘小水又回到了厂里,她走进车间,对正在包角儿的组长说:“吴姐,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你给厂里说说,换个人吧。”

组长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赶忙说:“别,你可别,千万别……”

刘小水说:“我真的不想去了。”

组长四下看了看,忙把她拽到一旁,小声说:“水,你傻呀。你知道,如今梅豆角滞销。有钱的都吃高级点心去了,没钱的连梅豆角也不吃了。听小道消息说,你别问是谁说的,厂里跟港商合资后,立马就裁人。只留一半人。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呢。将来不知道会裁到谁,你想想……”

组长又说:“我是为你好。”

刘小水舔了一下嘴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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