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能担任城主,解凤惜自然早就退任给他,自己做一个随便收徒的逍遥师父。
然而向烽实在不适合,所以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你师兄他有些死性,让他为将或许有余,掌握一方权柄却是不足。近年来,各地饥荒四起,民不聊生,来日的天下之势,恐怕风起云涌……”
正因如此,解凤惜才不能把向烽推到那个位置上。
倘若在太平年代,向烽做个积威甚重的一方城主,也就罢了。但沧海城过于富饶,解凤惜一死,四方必然蠢蠢欲动。
他若让向烽继承这座城池,以向烽的性格和风格,那才是在要他的命。
解凤惜弟子虽多,但他惯有几分喜新厌旧的公子哥儿脾气,所以到最后真正亲近的却没有多少。
和他不甚亲密的弟子中,或许确实有人合适。
只是解凤惜都和他们不熟,他们又凭什么被解凤惜看重?凭幸运吗?
等到他常用的几个弟子里,黄三娘没有卡牌,又身体太弱;白露要是当了城主,没准会被人活吃了。至于马登元……解凤惜倒知道他的那几分心思,平日看着他也很逗乐。
倘若最后真没什么选择,解凤惜可能会让向烽、黄三娘等人像往日一样领差自治;也可能会把沧海城兼并给马登元的父亲,就是隔壁的风海城城主;或者把沧海城变成一个拥兵自治的坞堡——具体会怎么选,还要看解凤惜那一刻的心情。
而解凤惜现在的心情嘛……便是想把沧海城托付给叶争流罢了。
世上或许还有其他人比叶争流更有才干,有气量,也更合适。
但只有叶争流她的做派品格,恰好合了解凤惜的眼缘。
——也只有叶争流曾如雏凤一般,豁然点亮了解凤惜的中庭。
解凤惜缓缓交代道:“你和白露一向要好,三娘的性格同你也应该合得来,她们两个我都不担心。只有你大师兄为人孤僻,来日你们若是起了争执……”
叶争流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要是小事,我让着师兄;要是大事不能让,我上门去给师兄赔礼解释。”
听到这个答案,解凤惜的唇角隐隐浮现出一丝笑意。
“不用你做到那个程度。只是你师兄天性耿纯介直,不会有那些争权夺利的心思。若来日你终成大事,对你师兄或王或礼,或削或贬……总归不要伤及他的性命,给他一个善终。”
解凤惜和向烽是多年师徒,情分非同寻常。
如今人之将死,他的遗言里竟有一多半,都是在为这个从玄衣司起就跟随自己的弟子考量。
叶争流郑重道:“我对师兄敬爱有加,必不会落到您担心的那个地步。”
点点头,解凤惜又道:“至于你……”
大概是由于先前交代的那一通话太耗精力,解凤惜的身体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他暂时停顿一下,轻呵一口气,连靠着山石的后背都有些疲惫地向下滑落了一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两指从袖子里夹出一柄雕成凤凰形状的玉质令牌来。
叶争流注意到,就在那令牌递出袖子的同时,它自和解凤惜手指接触的地方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染上了华丽如焰的轻红色。
“这是凤凰令……你把它收好。回去后拿这个给你师兄和三娘他们看了,他们自然知道我的心意。”
叶争流双手接过,那小小一枚令牌托在她的掌心上,竟觉有如千钧之重。
那一刻,叶争流的手掌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又把那枚冰冷的玉佩紧紧握住。
凤凰头顶的羽翎、拖曳的长尾、还有展开的一双翅膀,全都凹凸不平地硌进叶争流的皮肤,带来一阵长久而酸胀的钝痛。
解凤惜笑了一笑,勉强抬起手来,对叶争流最后摆了摆。
他想起和这个小徒弟相处的一点一滴。
曾经他也抱有和应鸾星相同的疑惑,好奇过叶争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来历。
但到了现在,那些反而都不重要了。
对于解凤惜来说,重要的只有这个名为叶争流的少女,她做了他的徒弟。
“汝既不为公卿女……料来日必为公卿。”
“去吧,“解凤惜柔和地催促叶争流:“难道我还真让你一天之内给两个师父送终吗?”
“……”
“你还不走,是要看我的死相吗?”
“……”
解凤惜无奈道:“离开吧,生死之事,我不欲给他人看见。”
“……”
当叶争流捏着那块令牌站起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肩头都在战栗。
解凤惜又笑着催了她一声。
“去。”
“……”
叶争流没有转身,只有双脚朝身后的方向一连退了几步。
然而在看到解凤惜脸上宁静平和的笑意之时,她整个人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锁链猛然绊住。
那一瞬间,叶争流的大脑完全空白了一刻。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扯住了解凤惜的袖子,不知从何而起的眼泪,也打湿了他的一片衣角。
解凤惜摸索到自己身上的湿润,极其悠长地叹了口气。
倘若不是已经失却力气,他大概要再揉一揉自己的眉心。
早知道就把凤凰令直接给她,不交代那些杂七杂八的话。
“怎么当真哭了?”
解凤惜的头轻轻摇晃了一下,忽然回忆起这个小徒弟似乎在裴松泉面前也哭过一回。
早知道这姑娘是一头倔驴,倘若逆着毛摸,她前脚笑嘻嘻,后脚尥蹶子;但要是顺着她的毛对她好,她便也回馈给对方一片真心实意。
“对不起。”叶争流压抑着自己此刻的颤抖,她紧咬牙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断续地从齿缝里把话语连缀成句:“我……没有办法救你。”
她的呼吸声还凝滞而沉重,但解凤惜从叶争流窸窣的动作分辨出,她已经强逼着自己忍回了泪水。
“你放心,师父。”叶争流握紧了掌心里的凤凰令,斩钉截铁道:“我会替你报仇的。”
“……”
解凤惜轻嘶一声,即使已经看不见这个糟心徒弟的模样,但脑袋里居然又开始浮现出熟悉的头疼。
半神域的风景不错,他本来已经选定此处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但再想一想……
算了,还是再努力一番,至少不能跟应鸾星埋在一个地方,那是何等晦气。
她既然都有志向和杀戮之神对上,那还不如做些其他的琐碎工作。
解凤惜低声道:“替我把烟枪取来。”
他声音比往日轻,语气里也并无特异之处。然而叶争流听了,却下意识眼睛一亮,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预感。
她左右看看,急忙把那柄跌落在几步外的晶莹烟杆取了来。
熟悉的红玉烟枪托在解凤惜的掌心,叶争流扶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师父?”
解凤惜轻轻摩挲了烟枪细腻的玉质,叶争流注意到,伴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空空如也的烟袋里,正慢慢地被一种火焰般的流体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