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140)
栖川宫环顾四周,宣布:「这里,将成为我栖川宫真彦王在上海的行宫。」
柳儿要卖了容家旧宅!
这个消息一下子简直炸了锅。
明里暗里骂他的,卷起袖子要揍他的,当面拦着他哭闹的,什么样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庚子第一个跳起来:「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露出来了吧?说什么完璧归赵!说什么等着二爷回来!这才过了几年,已经急着要卖人家的产业了!还是卖给日本人!」
「容老爷精明一世,可真是糊涂一时。最后他可真看错了人啊!」
「白眼狼!」
柳儿顾不上理会这些。日本人的话绝不是在开玩笑。不要说把容宅里的人全部杀掉,就是把华连成在上海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也易如反掌。他急急的到处找合适的宅子,毕竟,要安置这上百口的老老少少,还要在三日之内办妥,他就算不吃不睡,也不够时间。
最后总算在华山路上找到一间清末遗老留下的花园,虽然已经年久失修十分残旧,但总算够阔落,一眼看上去,也够气派。最重要的,是它的价钱也合理。华连成的帐房一时支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许稚柳把自己这些年唱戏赚的私房钱也贴出来,总算把它盘了下来。
搬家那天,一队日本宪兵把容宅重重包围。特别是容嫣的那间屋子,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张妈死也不肯离开这里,抱着容修的牌位哭得死去活来。许稚柳两天忙下来,脸青面黑,觉得整个人都逼到极限,此时也无力过来劝慰,只叫郑大傻子和秋萍去把张妈拉走。又老又病的张妈此时力气比郑大傻子还大,又抓又骂。郑大傻子没办法,过来请示柳儿,柳儿叹了口气,只得亲自出马来请张妈。张妈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重重的一个耳光掴在他的脸上。许稚柳本来已精疲力尽,竟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张妈骂道:「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侬怎么对得起老爷!侬怎么对得住大少爷!侬怎么对得住容家!」
柳儿捂着脸,呆呆的发怔。
没有一个人过来扶他。
响亮的马靴声传来,一个奇怪的口音道:「许老板在吗?」
许稚柳机械地转头望过去。
一个穿着日本军装的青年男子站在不远处。他是那日柳儿见过的栖川宫的副官。
许稚柳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抖抖了衣襟:「我在。」
那日本副官微笑道:「已经在搬了?许老板的行动真迅速啊,果然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许稚柳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的主人承诺过会给你一笔可观的费用,自然不会言而无信。」日本副官拍了拍手:「拿上来。」
两个日本兵抬着一口沉重的小箱子走上前来,打开,美丽柔和的金色光芒显露。
日本副官道:「五十条黄金,十足赤金。」
张妈道:「柳儿!不能接!我们不能要日本人的钱!」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许稚柳。
许稚柳只觉得肩膀似有千斤重。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道:「郑大傻子,收下。」
张妈骂道:「傻子!侬敢!」
郑大傻子看了秋萍一眼,又畏缩的看了脸色青白的柳儿一眼,迟疑着。
许稚柳提高了声音:「郑大!」
郑大傻子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把那两个日本兵抬的箱子捧在手里。
张妈尖叫了一声:「老爷啊!」又嚎哭起来。
秋萍上前两步,扶住她妈,往外走去。经过柳儿身边时,她重重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四周围的街坊都偷偷的从自己门缝里往外看,看祖孙三代近百年住在此处的容家,一马车一马车的东西往外拉,女人哭,男人骂,真是乱世凄凉景象,不禁都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许稚柳安排好一家粗重细软,看着最后一辆马车远去。尘埃散去之后,突然眼中落下泪来。他掉转头,来到容嫣的屋门前。
「干什么?站住!」日本兵厉声喝道。
许稚柳怔怔地望了容嫣的房门一会儿,屈膝跪下,向着那屋子磕了三个头。
后退几步,又磕了三个头。
就这样,一直退到大门口。
额头已经磕破了。血与泪滴进尘土。
他的头抵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对不起老爷,对不起二爷!柳儿没能守住容家的地方。柳儿无能,柳儿没用!」
月白色的和服散乱的敞开着。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仰头斜躺在沙发上。漆黑的长发如烟如缕的缠绕垂下。他的眼半睁着,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天花板,灯光将他的睫毛一丝丝拉长,投影在瘦削的面颊上,让这张精致的脸呈现出一种破败和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