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202)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安子,你在这里叽叽咕咕的跟谁说什么?说个不停?」
一个丰腴的少妇,牵着个小胖男孩走了出来。
那安子立时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朱家嫂子,您这是上哪儿啊?」
「含杏妹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我给她到裕记绸缎庄订的那西洋纱料子,不知今天到货了没有,这就去给她看看。她呀,这两天忙得气都透不过来。」那朱嫂子眼尾一扫:「哟,你刚才就是在和这叫花子说话啊。哪来的?一股臭味儿,赶快打发了得了。」
叫花子一直盯着她看。
这女人好生面熟。虽然她老了些,也发福了,但他记得她。她是他爸从前的一个小丫头,叫……叫什么来着?
怎么也想不起来。
安子笑:「朱嫂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还自称是容二爷。」
朱嫂子本已走开了,突然心里一动,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人太老了,不可能是二爷,完全不一样。她自信,如果容嫣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认得的。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二爷?
安子又取笑那叫花子说:「二爷可是当年的红角儿,你既然说你是,那你唱一段来听听?」
叫花子盯着那朱嫂,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忘了……不会唱了……嗓子坏了……」
安子摆手:「快滚快滚。」
朱嫂觉得那老叫花子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虽然那血红的眼睛好生吓人,但到底妇人心软,回了身,拿出两个馒头递到他面前:「我本来带着要给儿子当点心的,你拿去吃吧。」
容嫣盯着那两个雪白的馒头,吞了口口水。
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饭。他是来见柳儿的。可是,他真的饿慌了,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更没提多少年没吃过这样又白又香的馒头了。可是,他是来见柳儿的,他不是来要饭的,他要了这馒头,他就不是容二爷了,他就真的只是个叫花子……他的心还在想,他的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就好像怕谁和他抢一样。
朱嫂子叹了口气,拖着孩子转身走了。
他用残缺不全的牙嚼着馒头,哽得直翻白眼。安子看他吃得凶,担心起来,踢了他一脚:「喂,你滚远点吃,别在这里哽死了!」
他突然猛咳起来,嘴里的馒头都喷了一地。
他跪在地上,拚死拼活的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来说:「环儿!」
安子说:「什么?」
「她,她叫……环儿。」容嫣含含糊糊的说着,一跛一跛的走开了,拾起地上的竹竿,又去看他的宝贝碗,它已经摔成几块了。容嫣把它们小心的捧在手心,拄着竹竿,拖着后腿走了,老远还听得见他咳嗽的声音。
又沙又响,拚命的咳,好像要把肺吐出来。
大喜之日近了。
容宅上上下下都挂了大红灯笼,火红的龙凤对烛也点起来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也无损华连成上下一派喜洋洋的气氛。
一身黑色绸缎新衫的许稚柳,独自站在后院小屋,容修容雅的牌位前。
「老爷,新的戏院子修起来了……一切都很顺利,是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吗?」
「大爷……日本人真的败了……我们中国没有亡,大爷,您高兴吗?」
无可言说的前尘往事,像一阙昔日的歌,无声回荡。
门轻轻的响了一声,许稚柳从旧梦中惊醒,是环儿。不,现在应该叫她朱嫂。她嫁了个姓朱的男人,招为上门婿,仍然留在华连成帮手。
「朱嫂,有事吗?」
朱嫂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算了,没什么事。」
许稚柳起了身,上前:「朱嫂,有什么事,你跟我直说无妨。」
「是这样的……」朱嫂迟疑着说:「前些天,有个要饭的叫花子,要到了咱们门口……」
许稚柳看着她。
「我本来以为,他就是个要饭的,给了他两个馒头,把他打发了就算了……但是,后来听看门的安子说,那要饭的嘴里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抬起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环儿。」
许稚柳的嘴唇微微张开。
「这个名字,自我嫁了就没再用了,不要说要饭的,就是新来的丫头奴才们都不知道……而且,而且那个要饭的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二爷。」
许稚柳只觉得头轰的一昏。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朱嫂慌了:「我,我……我从小服侍二少爷,我怎么会认不出二少爷呢?可那个人他不是!二爷今年还不到四十吧?可那叫花子又老又残,怎么看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他哪能是二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