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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208)

作者: 穆卿衣 阅读记录

真彦站了起来,不等组织上的人介绍,向他伸出一只手:「许老板。」

许稚柳握着他的手:「亲王殿下。」

真彦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亲王了,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我也放弃了我日本姓氏。现在我姓容,容真彦。」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戴上了一副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自容嫣死后,以为眼泪都流干了。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恸哭,他再一次泪流满面。虽然心中百感交集,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一九五七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同志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实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贵妃醉酒》,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大家都看着他。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的好处数不完,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像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你去叫你爸进屋去,小心受了风。」

许稚柳站在树下,望着那满树红花,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样一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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