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西窗竹(69)+番外

作者: 十九瑶 阅读记录

晏琛止不住地哆嗦,想渴求一缕暖意。

但窗外总是阴天,密林将日光遮挡得一丝不漏,仅有的一束投射在缚灵之障外头,他碰不到。

晏琛堕入了散乱的梦境,幻幕流转,虚影一重叠着一重,难以苏醒。

先梦着半年以前,他与陆桓城尚未归家,仍作一双神仙眷侣,结伴赏游江北。仰京湖光潋滟,他们租一条画舫游玩,舷侧浮着一对鸳鸯。鸳鸯交颈碰喙,给陆桓城瞧见了,便也欺压上来,将他按住不放,唇瓣柔软地印贴,不知羞耻地索吻,在水面投下一道缠绵倒影。

又梦着街上有作画的先生,陆桓城为他讨了一幅。那先生瞧的是他,笔下却绘出一竿青竹,霜雪覆着长叶,压低了细枝。陆桓城笑着看他,又笑着看竹子,说当真像极了他。落雪时从西窗望去,阿琛娇俏地立在那儿,白袄翠叶,正是这般绝美无双。

又梦着一顶织锦垂缦的大红花轿抬进了杉林,专程来这小院迎娶他。陆桓城搀他入轿,晃悠悠地过了泥土小道,送进阆州城,又晃悠悠地过了石板路,送进陆宅。藕花小苑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唯有山石小瀑旁边围出一方圃畦,新植一排嫩竹。他问为什么,陆桓城淡淡笑道,你总住在这儿,得多养些竹子陪你。

又梦着他到了临产的时候,陆桓城守护在旁,守到笋儿平安产下,抱去给母亲看。母亲欢喜,催他们再要一个。他们便在最易生笋的时节,比如某个烟雨迷蒙的春夜,拥在书房,被翻红浪,弄大了肚子也不愿停下,由着小笋在窗外节节拔高,一场欢爱过后,就诞下一个白胖的孩子。

梦境像层叠的云影,虚幻缥缈,晏琛几乎要把它当了真。半梦半醒之间,手指抓到一大团冷硬的棉絮,硌得难受,才稍稍寻回几分意识。

紧跟着腹内一阵激痛,晏琛失声惊喘,猝然从梦里醒转。

太疼了。

他大汗淋漓地望着天花板,勉力平稳呼吸,却缓不去十之一二的痛苦。之前所有的不适和晕眩都被强烈的腹痛压了下去,他感觉不到身体灼烧,也感觉不到喉咙干裂,铺天盖地只有愈演愈烈的腹痛。

和现在相比,从前的胎动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笋儿闹翻了天,也不及此时一点零头。

这是真的要生了。

腹内间歇的疼痛是从几个时辰之前开始的,最初还很轻,隔得也久。那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高烧与寒冷上,只隐约感到腹部有些怪异,隔一会儿便收紧一阵,不至于太疼,忍耐几息就能应付过去。方才脑袋晕得厉害,他在迷糊中陷入昏睡,一连做了几个香甜的梦,甚至感觉不到连绵的腹痛。

但随着时间流逝,痛楚开始变本加厉,宫膜收缩的节奏再不能忽视,每次都强烈得可怕。

忍过一波,还有更惨烈的下一波在等着他。

自从梦醒后结结实实疼过几回,晏琛已经疼怕了,只消腹内发紧的前兆一起,即便最烈的浪头还未扑来,他已抖如筛糠,拧着身下的褥子哭喘不止。疼到极致时,几乎要咬烂枕巾,抓破被褥,挺起发硬的肚子只想往墙上撞,眼中尽是生无可恋的绝望。

他承受这一场彻骨之痛,究竟为了什么?

陆桓城不要他了,也不要他生的孩子。他在小院里狼狈苟活,临死前受尽折磨,不过是给笋儿换了一个死去的地方。

笋儿,何必呢。

我已经走错了路,误入了人间,你还那样幼小,那样脆弱,何必非要跟在后头,也出来尝一尝凄风冷雨的苦楚?

爹爹腹内好歹还是暖的,不冷,不渴,你静静地睡着了,我们的心跳会一同停止,化作满床散乱的竹叶。我的叶子长一些,你的叶子短一些,铺在一块儿,还是一对亲昵依偎的父子。夜半风起,叶子疏疏落落地吹出小窗,吹出院子,一起落入泥土,我才好抱着你安然入睡。

可你若出世了,我该怎么办?

我盼了你整整六个月,想象过你出生后的每一个场景,唯独不能想象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可我若先走,留下你一个孤单的孩子在世间啼哭,哭到声嘶力竭也无人怜爱,我怎么舍得,怎么瞑目。

汹涌的热汗淌遍了全身,湿透衣衫,浸入床褥。晏琛竭力受着疼痛,压抑着口中断断续续的呻吟,心底万念俱灰。

那天清早的晨光迟迟未至,窗外昏暗,偶尔轻悄几声滴答,拉长了寂寥的前调。忽然间点点急催,化作一场晚春疾雨,漫天漫地泼洒,浇透了阆州十里城郊。

晏琛依稀听得耳畔有珠玉落盘之声,吃力地睁开双眼,就见窗外雨珠四散崩落,浮起了一层濛濛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