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池鱼(24)

作者: 池也池 阅读记录

那一年的嘉靖帝尚且身强体壮,北塞边境平定,加之有些年头没起战事,便想借此来弘扬北辰崇武之风,以备他日国而无将之患。

因由此行前往的都是些近属亲臣,沈宓自然也随着坐在宝马香车里头当了个享福命。

那时还未生后来的那些唏嘘事,他一个猫狗嫌的年纪又众星捧月地叫人溺爱,难免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都想收进囊中,便二话不说跟着嘉靖帝离了宫。

许多事他如今自己回忆已然记得不太清,只后来听当年侍奉他的宫女提过,当时他生的眉目昳丽,坐在香车里撩起珠帘探身往外望的时候、许多随行年纪尚幼的青衣见他都要羞红了脸。

大一点的姑娘见了更是怕他不留神磕着碰着掉些金珠子惹人心疼,左右难耐便参差不齐地一同簇拥前去问“小世子要什么?”

要什么?

沈宓当时装模作样眯了眯双眸,好在路边上找了一丛开着花骨朵的野草,指着随口胡扯一句“新也鲜哉”,转眼便教青衣小姑娘们素手争相,一通下来毫不吝惜地将那块长草的土坡给折腾的惨不忍睹,遂笑靥如花地捧着野芳供奉,却见沈宓那顽吝兴致索然地垂下珠帘,侧身阖眸便波澜不惊地在香车里寐了。

诸如此类还有良多,也是沈宓年少有所持、自以为可祸乱地枕着春日野穹且做浮生大梦,万事在他眼里不过左一句“妙哉”、右一句“去也”便能如愿以偿,半点没吃过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人间不值得之苦。

那时溺在温柔乡里五感麻痹倒也想不及前路斗转参横,处处皆是报果,怪也不得。

……

稍假以时候,香车晃荡晃荡着悠悠入了围场,沈宓入帐整装待发、再露面时已是意气风发,抬眸瞧见弓马大雕,摩拳擦掌便不自量力地想要将天也地也踩在脚下。

满脑子正身射林中野兔麋鹿、举目射山雀飞鸟,仿佛长天阔地都小的快装不下他一般限制了他大展手脚一番作为。

长风簌簌,他又性野,就差了别人说的两句适可而止,便任由疯马带着他窜进山林间——

果真不料天妒英才,一朝使他脱缰下马断手脚……

再睁眼时已然回了宫里居殿。

黄粱梦醒沈宓甫掠起眼皮往傍边、便见榻前跪了一片乌压压的纱帽,纷纷摆着以死谢罪的架势垂眸朝着他,此情此景难得的教他鬼神不惧的性子磨出来些局促不安。

再瞧,身侧还坐着一人,却是皇后贺氏。她面上尚且期期艾艾垂着泪,手中绢巾绞如麻绳,才望见沈宓睁眼霎时便喜极而泣,泪珠子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扑簌簌往下掉,还忙不迭地挥着手中绢巾唤太医。

乌泱泱一片纱帽左摇右晃、成群结队扑到他跟前,不过短短一刻钟,他便教人摸了十八回手腕,所幸榻下医官都登名在侧,是板上钉钉地把脉治病好郎官,不消得他浮想联翩成文章,便手脚麻利地写好方子抓好了药,熬了几碗十全大补汤谨听皇后娘娘吩咐、想灌他多少灌多少。

直到人参雪莲的精华撑足了肚,沈宓这顽吝都恬不知耻的觉得他是受了无上之苦。

好不容易叫苦连天地引来了处理完公务的嘉靖帝,得了几句抚慰,不料却在身心松懈之际,听他话锋一转道了一句:“坠马之失是宫侍之过,当日涉及一干人等已被当众杖毙。”

且他言状之轻,听着沈宓还以为那些宫侍只是受了被罚下几两银子这样的罪责,不过还未待他反应过来身上染了人命这样的事实,又见嘉靖帝极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面上和蔼可亲道:“阿宁,以后莫要再沾伤痛。”

沈宓当时温吞吞应下,脑子还是木的,云里雾里又歇了一觉,果不其然地做了场大梦。

梦里满身是血的宫侍纷纷伸着手来挠他,哭着喊着要他不得好死,他满头大汗地挣扎着醒来,再起身时已然东际透亮。

此后,殿中侍从瞧他再不敢带着从前那般火树银花的眼神缱绻流连,大多不敢抬头正眼看他,大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再也未同他亲近,好似隔着人命,他浑身都沾满了不干净。

偶尔有那么些时候,他对嘉靖帝喜爱依赖的感情,像是原形毕露一般变为了畏惧。

自那以后,他便杯弓蛇影似的再不敢轻易教自己招上伤痛——

“怎么?难道藏书楼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闻濯问话半天没见他吭声,反而视如无睹地走起了神,无奈又出声问道。

沈宓回过神,嘴唇微启:“没有什么秘密。”

他转身坐回小炉的茶案前,手指冰凉,不知是被往事阴郁笼的,还是教窗边寒风卷的。

上一篇:他本光风霁月 下一篇:攀龙附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