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珍珠之河(2)

作者: vallennox 阅读记录

母亲和弟弟都没有出现。倒是一位矮小的修女捧着木质餐盘走过来了,玻璃器皿在托盘里互相碰撞,叮当作响。修女脖子上挂着的银质苦像在阳光下发亮,年轻的病人盯着她,一脸茫然。

“菲利普·林诺特?”她念出年轻外国人的名字,用的是葡萄牙语,音节稍有扭曲,听起来像“费利佩”,所以病人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修女也没费心等他回答,放下一个玻璃瓶,吐出一个葡萄牙语单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肢体语言很明确。菲利普拿起瓶子。里面的液体苦涩而浓稠,一股树皮的涩味久久粘附在舌下。他把瓶子还给修女,询问“代尔夫特之星”号的去向。对方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一言不发,捧着瓶瓶罐罐到对面的病床去了,躺在那上面的男人浑身长满红疹,脖子鼓起一个拳头大的肿块,手臂和胸口的皮肤抓挠得鲜血淋漓,菲利普移开目光。

他又睡着了,真正的睡眠,不受梦境滋扰。蓦然醒来的时候是半夜,因为教堂敲钟了,能听出来钟塔在病房的东面。那声音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家,布列塔尼半岛野性未泯的海岸线上,一座小渔村羞怯地紧贴着石头搭建的简陋教堂,像三岁女孩紧抓着母亲打满补丁的裙子。晚祷的钟声响起,渔夫放下手里的铲子,渔妇放下缝补到一半的渔网,站在散发着浓烈腥味的海滩上低头祈祷。但是空气里没有海藻和盐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陌生河流的潮气,混杂了似有若无的白兰香味。病房某处有人哭喊呻吟,菲利普的眼皮又合上了。海在很远的地方。

玻璃的碰撞声。修女再次站在病床边,举着药瓶。阳光照到对面的墙壁,下午了,旁边的病床空着,长疹子的男人不见了,床单挺括雪白,好像从来没接待过任何病人。菲利普抓住修女的手腕,后者怒瞪着他,好像病人把什么脏东西蹭到她的袍子上。

“那个人去哪里了?”

“和我们的救主在一起。”修女用断断续续的法语回答,挣脱菲利普的手,用袍子擦了擦,“你休息,先生。”

但他已经休息够了,他必须去找“代尔夫特之星”。菲利普坐起来,赤脚踩到冰凉的地面,这才发现鞋子不知所踪,一双旧皮靴,略大,是以前从住在隔壁的鞋匠那里买的。修女按住他的肩膀,用葡萄牙语跟他理论。菲利普抓起卷成一团扔在床底下的脏外套,跑出了这座实际上只有两个房间的医院。神父正要从外面进来,差点被疯狂的病人撞翻。

脚底先是晒得发烫的石板,然后是柔软湿润的泥土,礼拜堂侧面的小菜园打理得很整齐,菲利普跨过竹篱笆,横穿过去,尽力避开无辜的菜苗和某种攀爬在木架上的未明瓜果。就算没有地图,他也能马上看出港口在哪里,商船高高的桅杆从铺着青瓦的屋顶后面露出来,好像一片经历过火灾的小型松树林。越靠近码头,装卸货的噪音就越清楚。没穿鞋子的异乡人转过最后一个弯,珠江出现在面前,今天有六艘外洋船停泊在黄埔,只有一艘是属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挂旗船,其余全是散商船。赤膊苦力沿着湿漉漉的跳板上下,一队负责卸下大小各异的木箱,另一队把包装好的瓷器和茶叶搬上去。

菲利普原地站了几分钟,半是为了喘口气,半是被繁忙的码头迷住了。背后传来喊叫声,吓了他一跳,两头水牛拉着一车瓷器走来,车夫用广东话冲他吆喝,就算听不明白,也猜得出里面含有“滚开”这个意思。菲利普伸手拍了拍牛粗壮的脖子,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平板车,问车夫能不能载他一程,那个头戴竹笠的当地人眯着眼睛打量他,摆手摇头,挥鞭抽打水牛。那两头耐劳的动物发出抱怨般的哞哞,继续往前迈步,菲利普耸耸肩,跳到铺满干稻草的板车上,在两个巨大的花瓶之间坐下。车夫扭过头来,惊诧地大叫了一声,冲他投掷陌生的字句,这是菲利普一天之内第二次被别人用听不懂的语言斥责了。他决定不予理会,车夫用鞭子柄戳了他一下,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去,拉住牛的缰绳,把它们引向码头。

天气闷热。广东沿海的夏天超出了菲利普的一切预期,太阳又高又远,但是酷热难当,空气本身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膏状物,附在肉眼可见的所有物体上,形成一层撕拉不掉的蛛网,封住人们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牛车还没走过港口的三分之一,菲利普已经热得像条离水的海鲈一样张着嘴呼吸。他用手掌遮住阳光,设法辨认商行门前耷拉着的旗帜。丹麦货船前面站着两个清点货物的中国买办,其中一个用手肘碰了碰另一个,两人都扭过头来,怀疑地盯着牛车上的外国人,但并没有出言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