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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3)

作者: vallennox 阅读记录

他能看见“代尔夫特之星”了,饱经风雨的商船绑起了所有船帆,泊在荷兰商行前面,江水轻轻拍打上过油的木板。周围既没有苦力,也没有买办,货品已经卸完了。商人多半都乘船到西江上游去了。外国人不允许在除广州以外的地方交易,于是云南、福建、浙江以及远至山东的茶商每个贸易季节都会把茶运到广州,如果不是莫名染病,菲利普现在本该和其他散商一起挑选茶叶。菲利普懊恼地盯着江水,现在他错过了荷兰商行提供的船只,不得不自己租船前往西江,而他完全不知道做这件事的门路,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人。他跳下牛车,冲车夫挥了挥手里的破烂外套,那个戴斗笠的广东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挥鞭打牛,板车拉着已售出的瓷器远去了。

甲板上空无一人。一个喝醉了的水手“看守”着通往下层舱室的楼梯,头垂到胸前,身上散发出朗姆酒的浓烈气味。菲利普绕过他,钻进商船的腹部,在昏暗中寻找自己的铺位。一团小小的阴影窜过窄小的舷窗,跳到横梁上,一双黄色眼睛俯视着船舱。那是船长的猫,“塔塔”,没有尾巴,后腿有一块烧伤的疤痕,再也长不出毛,皮肤裸露,总是一副患病的模样。菲利普看了猫一眼,“塔塔”龇牙,发出嘶嘶的声音,看起来丑陋极了。船上的水手认为它是某种异教恶灵,菲利普觉得他们有道理。

他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在“塔塔”严厉的目光下趴到地板上,伸手去抠舱壁和地板之间的一块松动的木板。上船之后不久,他把银币和母亲送的圣塞巴斯蒂安像放进小布袋里,藏了进去。必要的预防措施,这种货船可不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潮湿发黑的木板轻易脱落,后面的小空洞里却什么也没有,菲利普直起身,跪在那里,深呼吸了几次,心怦怦直跳,过了几分钟,他再次趴下去,把手伸进木板缝隙里摸索,什么都没有。船上有人发现了他的小秘密,不知道是商人还是水手,谁都不会承认的。

横梁上凶形恶相的猫咪悄悄走了,从一根支架跳向另一根,落地,跑上楼梯。

他把枕头和被单扯到地上,找到了出发时带来的黑色布包,压扁了,半开着。菲利普倒出里面的东西,先是一堆皱巴巴的纸,身份证明,出港记录和欠条。剃刀,来历不明的木塞,十几根火柴,包在随手撕下来的报纸里,日期是他离开巴黎的那一天,1829年1月21日。另外还有一些脏兮兮的硬币,加起来还不够一法郎。菲利普坐在地上,背靠着船舱壁,呆滞地盯着自己沾满泥沙的脚。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买不了茶叶,更别提瓷器,丢了母亲的护身符,甚至连靴子也不见了。等他回到家,会比出发的时候还穷,为了筹措做茶叶生意的钱,他甚至向一些不太可靠的人借了债,数目不算巨大,但如果只靠打鱼,十年也还不上。现在的最佳选择应该是自我流放,永远躲在澳门,但雅克会因此死去,他的弟弟,脆弱得像只还没开眼的雏鸟,没有一天不在生病。

他抓起硬币,塞进裤袋里。就在这一瞬间,从楼梯那边透进来的微弱阳光忽然消失了,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堵住了出口,手里的猎枪对准了菲利普的额头。

“站着别动,小偷。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不是你的。”

他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绕过吊床,走到舷窗旁边,好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脸,“这些确实是我自己的东西,范德堡医生。”

缺了一只耳朵的荷兰船医放下枪,发出狗吠般的短促笑声,走下楼梯,用枪柄捅了一下菲利普的肩膀,“你还活着。”

“听起来您对自己的医术不是很有信心。”

“是对葡萄牙人没有信心。很少有人活着从他们的‘医院’里走出来,我们把人送去,让他们有个死在陆地上的机会。他们也负责处理尸体,我可不想到沙洲上去。你见过水手的坟地吗,孩子?最好不要见。”

菲利普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过身,继续收拾散落在吊床上的物件,一一把它们收回皱巴巴的布包里。范德堡医生坐上一个木箱,猎枪横放在大腿上,盯着年轻人看了一会:“你怎么没穿鞋子?”

“我也不知道,不见了。”

“那你最好在出发去西江之前买一双,黄埔这里就有鞋匠。”

“事实上,我想问问我能不能在船上过夜。”

船医侧过头,用完好的那一边耳朵对着他,“为什么?”

“只是问问。”

“我还没见过不愿意住商馆客房的人。”

菲利普迟疑了好一会,把钱和护身符的事告诉了医生。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外面的热气灌进船舱,菲利普站在那里,感觉到汗水沿着后颈和脊骨往下淌。范德堡医生又掏出了烟斗,仔细地、富有技巧地塞好烟草,点燃,烟斗末端的火焰随着他的呼吸变亮,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