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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54)

作者: vallennox 阅读记录

消息很快溢出街头巷尾,淌到无数小舢舨上,经由码头到达黄埔,继续往外扩散。上午还是“入室劫案”,午饭之后就迅速变调,人们开始低声讨论形迹可疑的番鬼,推测是不是发生了争执,随后可怜的通事才成为了暴力的受害者。看吧,夷人兽性未泯的又一佐证,邵锦官居然还一天到晚和这些化外之民打交道,当然就出事了。到了傍晚,故事越跑越偏,变得更加凶险,渔夫都在谈论番鬼佬打死了省城里的一个通事。偶尔路过教堂门口的人都加快了脚步,紧张地四处打量,生怕凶徒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掐住路人的脖子。

官府的人是在天黑之后来敲门的,带着广州海关的一个翻译,加布里埃没见过这个翻译,朱利安神父也不,可能是新近才来的。那人自称姓张,不会讲法语,用磕磕绊绊的葡萄牙语告知一脸惊愕的洋人,教堂立即关闭,所有人必须在明天中午之前离开黄埔,若是逾期停留,官府将会动用武力。

“什么理由?”加布里埃问,张姓翻译马上面露不快,大概从未有过面对质疑的经验。他清了清喉咙,把手背到腰后。

“还需要我说明理由吗?您自己明白怎么回事。”

加布里埃摊开手,“不,我不明白,有劳您解释。说慢点,最好讲广东话,这样我们两个都轻松一些。”

翻译的耳朵涨红了,可是开口回答的时候,仍然抓着错漏百出的葡萄牙语不放,也许不想让身后的衙役听明白两人的对话:“邵通事的死导致,”他在这里卡住了,竭力寻找“街坊”一词的葡萄牙语对应物,“……导致住户很不安,他们要求赶走番鬼。”

“所以,早上还是‘入室劫案’,现在已经变成‘番鬼袭击’了。你们找到凶徒了?”

“我不负责查案。”

“既然邻居那么‘不安’,你们是打算清空整个黄埔商行区,还是只是我们?”

“只是你们。”

“‘邻居’的要求还真精确,考虑到他们多半没来过黄埔,也没见过教会的人。”

“我,”接下来的话终于超出了翻译的水平,他换成了粤语,“真是没办法和你们这种人讲道理。官差没有即刻赶你们出去,已经宽宏大量,还那么多话说。听日中午,华光寺敲钟之前,就是最后期限,如果还有人留在里面,不要怪官差放火烧屋。”

“给我们多两日时间收拾行李。”

“不行。”

“我们可以去哪里呢?现在也很难租船。”

“这就不关我事了。”

如果不是老神父及时拉住养子的手臂,翻译肯定要挨一拳了。翻译自己也看出来了,吓得匆匆往后躲,被门口的石墩绊倒,坐进一洼泥水里,两个官差把他拉起来,张姓翻译拍打身上的尘土,滴着水,骂骂咧咧地躲到官差后面,跟他们一起走了,跨上等候在码头的两艘小船。加布里埃站在门口,神父仍然抓着他的前臂。过了好一会,老人拍了拍加布里埃的肩膀,用瘦骨嶙峋的手臂抱住了他,年轻人略微弯下腰,回应这个拥抱。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需要弯下腰的还是朱利安神父。

尽管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明白,现在实际上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

进入秋冬季节,澳门的酒馆和旅店老板们都暗暗激动起来,在睡梦中也能听见银钱滚滚而来的叮当声。自从各家东印度公司[*2]坍塌之后,散商花了几十年慢慢占满这些庞然大物留下的空洞,就像富有耐心的藤壶,逐渐覆盖整艘沉船。散商懒得在贸易季结束之后返回欧洲,部分原因当然是不乐意在发臭的远洋船上熬几个月,一部分原因是嫌路费太贵,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澳门的生意并不随着季节而终止。放贷的阿美尼亚人在这里长期驻扎,人们继续追踪茶叶价格起落,围着吧台互相打听行情。酒馆悄悄多了一家,然后又来一家,旅店也是,以便容纳前往印度的鸦片商,从印度尼西亚来找工作的水手,疯疯癫癫的“植物学家”和其他自封的什么“学家”,棉花买手,从美洲来的投机客,诸如此类。

“H.M.S.飞燕草”号是傍晚进港的,众多英国商船之中的一艘,没有人多看它一眼。天色已晚,桅杆上并没有挂起表示传染病的三角旗,可是没有人下船,也没见到船长带着随从到岸上去喝一杯。这不太寻常,但也并不罕见,有些船长不那么喜欢离开自己的船,也许“飞燕草”号本身拥有特别庞大的烈酒库存。

“我们明天一早下船。”吕西恩又讲了一遍,他已经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了至少四次了,好像在彩排,“不要走路,租一辆马车,减少别人看见我们的几率。一到仓库,马上催促他们完成交易,把货物搬来,我去办出港手续,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