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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之河(57)

作者: vallennox 阅读记录

“不,我们不是行商,我们住在黄埔,我们不⋯⋯”吕西恩打了个手势,好像想从空气中抓取什么,菲利普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这个动作了,他和吕西恩第一次走进广州城仿佛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家,尽管广州府不同意我们的看法。我们不按季节迁徙,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的话。再说,如果他们计划离开,晚餐不会做到一半就丢下。”

“你怎么知道是晚餐?”

吕西恩的微笑出现得突然,消失也很快:“西洋菜汤。我们晚上才会做这个,中午摘菜,要花很长时间洗,菜根带着很多泥。”

“也许是被迫离开?”

“有可能。问题是被谁强迫?”

“有没有办法到教堂里面去?也许他们留下了纸条之类。”

“有,要到墓地去。跟我来。”

这枚敲在黄埔的天主教小钉子在很多方面和传统意义上的“教堂”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建筑物后面躲着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坟地,安葬着那些远道而来,最终没能原路返回的人们:行商,水手,修女,无名婴孩。木制十字架散落在干瘦的榕树之间,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刻着姓名,另一些只有青苔。吕西恩走在前面,举着风灯,光和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摇晃。在某个特定角度,树丛之间出现一闪而过的玻璃反光。看来吕西恩打算爬窗。

吕西恩忽然停住脚步,好像被绳子拽了一下似的。菲利普走到他身边,轻轻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吕西恩的肌肉僵硬,脸色变得很差,像是马上要吐了。菲利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十字架插在土堆上,木头是新的,打磨光滑,即使在提灯的暗淡光线里看来也显出偏灰的白色。土堆光秃秃的,还没有被杂草覆盖,有人在上面放了花,也都很新鲜。木制十字架上刻着吕西恩的名字。

“他们以为我死了。”吕西恩悄声说,声音尖细,好像被掐住脖子,“而我现在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呼吸打断了,提灯摔在地上,出于某种微型奇迹,还在继续燃烧,昏黄光线泼洒在杂草和树根上。菲利普跪在泥地里,用力抱紧吕西恩,轻轻前后摇晃,拍打他的背,就像安抚号哭的婴儿那样。吕西恩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颤栗着,低声啜泣。这和面前的坟冢关系不大,菲利普意识到,墓地只是一条导火索,一次过点燃了这么多天来累积的情绪,就像一颗无人留意的细小火星意外引爆货舱底部黑火药碎末,从“波尔图猎犬”的甲板上开始堆积,在小荒岛上继续加码,熬过南日岛,还得面对澳门的码头,天知道吕西恩在此之前是怎样推延这场爆燃的。菲利普低声对他说话,一串不停重复、没有意义的安慰话语,嘴唇贴着吕西恩的耳朵。榕树冷漠地站在两人周围,下垂的气根相互交叠,在夜色里看来像一道用生铁打成的帘子,松散,僵硬。

“我们可以先休息一晚。”等吕西恩平静下来,菲利普才开口,“到厨房去吃一点东西,睡一觉,煤炉旁边应该有足够的地方躺下,其他的等天亮再说。”

吕西恩摇摇头,站起来,没有看菲利普的眼睛:“我们继续。”

“吕西恩,或者我们——”

“我们从这个窗爬进去。”吕西恩弯腰捡起提灯,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偶尔吸鼻子的声音表明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让我们祈祷神父没有在我……离开的时候把窗修好。”

并没有修好。窗一推就开了,吕西恩先把提灯放在石砌窗台上,踩住一块突出的砖石,爬上去,消失在里面。菲利普在外面犹豫了一小会,回头看了一眼墓地,再回头打量窗户,它就像一口开在墙上的水井,提灯的光线一点也没能稀释里面的黑暗。

“菲利普?”吕西恩的声音从井底传来。

菲利普找到墙上的一处凸起,踩了踩,确认不会打滑,抓住窗沿,也爬进黑暗里。

——

黄伯留意到了教堂里忽隐忽现的微弱火光。

从法国商行是看不见教堂的,如果不是突发奇想饭后散步,这位年老的雇工根本不会出现在教堂附近。他知道官府的人来过了,留在黄埔的外国人都在谈这件事,没有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从买办那里听说,法国神父的养子在广州城里杀了人。另一个版本是,神父的养子得罪了葡萄牙人,不知怎的就引起了官差的关注,连夜驱逐出港。放在平时,海关马上就会四处贴公告,用中文和葡萄牙文列举罪名,发出语义含糊的警告,指望“震慑”其他夷人,但这次海关没有动静,也许罪名不够大,也可能因为黄埔不剩下多少外国人可供“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