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射戟(2)

作者: viburnum 阅读记录

而这纠缠,一缠,就是五年。直到他自己不再是当红的角儿,直到他所在的庆平班再也无戏可演。

第三幕·1931年·秋

一场秋雨刚过,街道胡同,都透出了几分阴冷,闲人经过庆平班子的门口,总免不了就着这份秋凉说几句不冷不热的闲话。

庆平班,倒了,班主,也死了,只因为得罪了权贵,一干人等,都成了牺牲品。

装行头的箱子杂乱无章扔着,谭墨楼坐在自己的箱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只是呆呆望着前方。

“跟我走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肩膀一颤,头却没有回,谭墨楼沉吟片刻,把脸埋进掌心。

“是我害了庆平。”他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督办看上了班主的女儿,要强行带走,头一个给了他手下人一脚的,是我……”

“你只是义愤填膺而已。”郎天骏一步步靠近,直到站在对方身后。

“义愤……我的义愤,害班主没了命,害班子没了活路,我自己,也再没戏可唱了,要不是……三爷你,花钱保我,我连那大狱也出不来啊……”

“保你,是因为什么,你知道。”

“……知道。”

“那……”

“三爷。”打断了对方的话,谭墨楼站起身,继而绝对令人意外的,跪在郎天骏面前,“三爷,你救我一命,我感恩戴德,可要我跟你走,我办不到。我骨子里那份儿傲气不答应。过去,你是富商,我是名角儿,我敢跟你平起平坐。现如今,你还是富商,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不能再跟你平起平坐了。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放我走,你保我出来花的钱,我早晚会还你!……”

“平起平坐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被那一番话弄得气息有几分不稳的男人咬着牙问。

然后,他看见了对方点头。

无名火夹杂着悲凉翻涌而起,烧得骄傲的心魂没了理性可言,一直惯于挑着嘴角的郎天骏急了,他翻了脸。

“我捧了你十来年,宠了你五六年,到头来你想说走就走?!你要脸,我就不要了?!我老婆孩子都不顾的疼你,我给庆平班子大把大把的砸钱,你当我闲的是吗?!行!我闲的!我‘黄狼三儿’就他妈是吃饱了撑的太闲了!!你带着你的骨气过去吧!你让你的骨气饿死也与我不相干了!!”

扔下那句话,郎天骏转身迈步,扬长而去。

屋里,只剩了怔愣之后骤然落泪的谭墨楼,和深秋挡不住的凄冷的风。

第四幕·1936年·冬

一场大雪后的老城,银装素裹。

胡同里格外僻静,只有一辆洋车,由远及近跑来。车上坐着的,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穿着体面,容貌清俊,然而眉眼间,隐约带着一股尚武精神。

洋车停在一户宅门前,男人下了车,给了钱,让车夫多等他片刻,然后迈步进了院门。

院子里一片杂乱破败,没有人走动,更没有半点烟火气。男人一间一间屋子查看,直到在二进院的厢房,找到了一个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的身影。

“……三爷,我来接你了。”男人轻轻坐在炕沿,揽住对方的肩膀,在他耳根低语。

“墨楼?”对方似乎不信自己见到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现如今,我可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你若还是那个无限风光的郎三爷,我是不会来的。”红着眼眶抱住对方,谭墨楼将其扶起来,帮他穿好鞋,小心迈步往外走,“你生意失败又遭人陷害的事,我都知道了。你的儿子,我会帮你找下落,你夫人的墓,我也会帮你修缮。先跟我回家吧。”

那天,郎天骏跟着谭墨楼回了家。

那是个不大的院落,小巧简单,但并不寒酸。

推开门,院子里正有个年轻的女子在晒被子,看见两人进来,赶快上前帮忙。

“这是……你的妻?”没走几步路就又开始气喘的男人问。

“不是,这是庆平班子老班主的女儿。”轻轻笑笑,谭墨楼回答,“当初她让督办抢走,又被转卖,我到处打听,把她找回来了。”

“郎三爷,您还记得我吗?”女子看着那消瘦不堪的中年男人,语调很轻柔,“我叫吟红,当年您在庆平后台拉的那段胡琴,我可还记得呢,当时我才十三岁,说起来,也真是好多年前了。”

直到听见“后台的胡琴”那句话,一直目光涣散的人,才突然从眼里放出光芒来,郎天骏略微直起腰,仔细看着那女子,然后又忍不住的捂着嘴一阵剧咳。

那天起,他留在了谭墨楼的家。

那曾经的武生红角儿,曾经在戏台上用灵性摄人的眼神和高昂华丽的唱腔迷倒台下所有观众的谭老板,如今在自己隐居的小院儿里,亲手给另一个男人擦洗身体,剃须理发,更换衣裳,铺床叠被。

“来,三爷,该喝药了。”把一碗刚刚熬好不久的中药递过去,他坐在炕沿。

“喝药……管用吗?”看着那药汤,郎天骏一声苦笑。

“管用,大夫说了,你不是什么太严重的肺病,只是一时肺火太盛而已。喝些药,好好调理一下,就会好。”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男人的领子,他笑笑,“人也会很快恢复原来的精神头的,放心,有我在。”

“……你是一直等到我落魄了,才来找我施舍的吗。”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凄苦,郎天骏接过碗,喝了一口药,紧紧皱起眉头。

“三爷怎么这么说我。”抿了一下嘴唇,谭墨楼把脸贴在对方肩头,“我当初离开你,就是赌那一口气,这几年,这口气早就消了。我本想,等存够了你那会儿保我出来的那笔钱,还给你,咱们就算两清了的。可谁知……你家里出了事情。我不敢说这对我而言是个机会,可我不能不管你,我心里……放不下三爷。”

“……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指头颤抖起来,颤抖到碗里的药都泼洒出来些许,郎天骏低垂下眼睛,声音没了刚才的凄然。

“做做小生意,抄抄写写,偶尔也会教教戏。以前的房产,都变卖了,值钱的物件也是,最开始那两三年,赚的少,赔的多,这两年,倒是逐渐稳定了。再加上吟红缝缝补补,养鸡种菜,也能贴补家用,我俩生活,吃穿用度都不算犯愁。”轻缓淡然地讲述着,谭墨楼嗅着空气中弥散的中药味道,悠长的一声叹,“三爷,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也知道我亏欠你的太多了。你要是乐意赏脸,就让我好好照顾你,让我以后陪着你,伺候你。你要是不乐意,至少,也让我照顾你到病好。钱……我是真的没存够,但应该能多少给你点东山再起的本金了,你当年送我的礼物,我日子不管多难,都一样没变卖过,那些应该还能顶不少钱,你要走,就都带上。”

上一篇:罗刹哥 下一篇:雁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