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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鬼谈(25)

作者: viburnum 阅读记录

发现面前的人越来越不像是在听他说话,沉塘抓住夏明月的肩头轻轻摇了摇。

“听见了吗?我刚才说的。”

“不行。”突然咬紧牙关一摇头,夏明月抬起眼来,却不是看着沉塘,而是把视线对准了后头的鬼差,紧跟着,就在沉塘阻止之前,那股亢龙之气就比杀奎木狼那一夜还要暴戾的,迸发了出来。

金鳞的白面龙在半空游走盘旋,这绝对吓着了沉塘。还没入夜的天,前院乱哄哄的人群,这个时候后花园突然满是光亮,谁又能不起疑心?就算凡人看不见那条龙,可那种亮度还是会让人惊惧的啊!

“往生!!”沉塘急了,他想把那个又开始从瞳仁里发出紫铜色光辉来的灵体拽住,再点破他的亢龙星脉让他收敛了所有灵气。然而夏明月却躲过了他的手,那苍白的灵体挡在沉塘和鬼差之间,话一出口,让双方都没有半点准备。

“我要跟他一起去阴曹。”他那么说。

鬼差看着对面的灵,惊讶之余却并未慌乱,反而再度客客气气摇了摇头。

“阎君只让我带沉塘一人回去,阎王令上不能有半点差错,多带一个,就走不过阴魂道,进不了鬼门关。恕难从命。”

拒绝,从来都是爆发的导火索,夏明月的绝望之气贯穿了亢金龙的躯壳,整个后花园都蔓延着那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沉塘明白,此时此刻,若是再不横加阻拦,事情就真的闹大了。

拼命扑过去,他从后头一把抱住夏明月,强忍着亢龙之气的排斥力,从对方胸前与亢星脉相对的位置,把自己的鬼力硬是灌了进去。

千年的鬼力,就算在亢龙面前再不够强大,也终究可以在压制了星脉的时候将之硬逼回灵体内部,更何况这新生的强悍气息还不足以让他连靠近都不能。

“放开我!我一个人够了!”生生被压住了爆发的灵气,夏明月急促喘息着想做最后的挣扎,然而这次,沉塘并不打算放开他。

“往生,往生!你等我一年!就一年!我保证会回来!我保证找得着你!!不管用什么模样,是人是鬼,我一定去找你也就是了!!!”

“可万一你回不来了怎么办啊!”熄灭了灵光,虚弱的滑到沉塘怀里,夏明月任凭眼泪从脸颊滑落。

“我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只要你等!”

“一年?”

“一年!”

“可……”

“地府刑罚,最短是一年,我坏了地府的规矩,最少会受一年的惩处,要是超过一年,我就是用千年修为交换也会换个提前回来!!”

“沉塘……”眼泪愈加止不住了,夏明月抓着对方的衣襟,腿一软,整个人跌坐了下去。沉塘一把扶住他,紧紧抱着他,而后在听见从前院被派来看看后花园异状的家丁刚跨进花园月亮门的同时,瞬时闪回过去,一个猛子扎进了那活生生的躯壳。

他借由那个身体,喊出了夏明月的生辰。

生脉在刹那间从蛛丝般柔弱变得比铁索还要坚韧,那股力量拉扯下,夏明月硬是被拽回了尸身之内。

耳边,他恍惚听见了沉塘最后留给他的只字片语。

闭上眼,往上爬,见了三光,就有了呼吸,要活着!不管怎样都要活着!活着等我来找你!!

那些在耳朵里,脑海里不停回响,逼着他,硬推着他从泥土和落叶之中挣扎出来。

井口的青石板缝隙里,已经快要黯淡下去的最后几缕血色的阳光透进枯井。被那阳光滑过双眼时,夏明月只觉得有种格外憋闷的感觉在胸口堆积,他拼了命的张口,清冷的冬日寒气钻进喉咙,终于重新有了呼吸,心脏也开始跳动时,那身上又有了力气和热量的喷涌感,让他在如新生儿一般极力吸取着空气的同时,再也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他听得见前院嘈杂的人语,却听不到鬼差捉拿沉塘的动静,他听得见那被利用喊他还阳的家丁不明所以的离开,却听不见那扇漆黑的鬼门关闭的声响。

脸上还沾着灰土,头发上还挂着枯叶,夏明月坐在井里,看着近在咫尺的一线天空,抱着双膝,任凭自己压抑的哽咽在狭窄阴暗的空间里回响。

……

当天夜里,他逃离了项宅。

……

几天后,绝世名伶夏明月又重新回来,却离开了戏剧界,并绝口不提自己失踪的始末缘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北京城。

……

几周后,富商、巨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嚣张跋扈的项大少爷终于被定罪,在菜市口枪毙示众的消息,盖过了前者。大小报纸纷纷揣测究竟是谁将项家不可告人不见天日的秘密昭之于世的,众说纷纭,有人把怀疑的目标指向了贺沛然,然而没人知道那个孩子去向何方。

流言,来势汹汹如狂风骤雨,散去时也是转瞬即逝,风雨飘摇的时代,风雨飘摇的老城,生存,显然要比流言更扰人心怀,引人注意。

……

几个月后,变卖了家产,独自一人几经波折找到了贺沛然的夏明月,把一切都告诉了那个孩子。他带着他回到城里,在某个不算热闹但是相对太平的街口,开了一家很小的茶舍。

几张方桌,几条长凳,清茶一杯,没有丝竹管弦粉墨登场,有的,只是茶客的闲谈。挂在檐下的竹笼里,黄雀儿的啼叫清脆悦耳,唱着和这动荡岁月相违背的悠然。

……

闲来无事时,夏明月会对贺沛然提起关于沉塘的过往,他说,自己这条命,是他给的,所以,他会好好活着,就算一年之期到了,沉塘不回来,他也照例会等。人生不过百岁,数十载春秋等不来的,总有一天能在阴曹地府相见。

他不急。

不急了。

……

转过年来,八月十五。

茶舍后头两个人居住的小小院落当间儿的石桌上,摆着贺沛然白天买回来的好酒。两人笑谈中各自喝了几杯,借着酒力,夏明月在对方的期待之中站起身,唱了一段早已许久不曾流连于口中的大西厢。

“但见她泪湿了淡白梨花面,但见她愁损了轻盈的杨柳腰。难得他泣血曹娥孝,提什么捧心西子娇?我也是严亲下世早,断肠人相慰这可怜宵……”

手里没有折扇,身上没有戏袍,腔调却不曾有半点生疏。然后,就在贺沛然欢欣的鼓掌声里,脸色微微泛红的夏明月,听见了小院门外,传来的几下轻叩门环的声响。

走过去,伸手拉开了门闩,又开了院门,疑惑着团圆夜还会有谁来登门拜访的夏明月,就在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看见了门外站着的,那个一身民国装扮的男人。

不再是长发,不再穿着大唐风韵的将军服,亦不再……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灵。

那个他始终不敢遗忘半点的人,那张他始终不敢遗忘半点的脸。那曾经的千年亡魂,就这么换了一番模样,却又真的真的,活生生的,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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