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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姝(60)

有姝抬头看他,表情木然,眼中却涌出更多泪水。他后悔不该问也不问一声就一走了之;他后悔不曾多给主子一点信任。他后悔的事太多太多,但六百年光阴已被蹉跎,便是主子轮回转世,所有的懊悔都已成为过去,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思及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投入主子怀抱嚎啕大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叫人听了也忍不住眼眶发酸。九皇子双眼绯红,心中绞痛,却因从未安慰过人,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少年究竟为何哭得如此哀伤难过。

薛望京尴尬道,“赵小公子果然心肠柔软,听了霸皇的故事竟被感动哭了。”

有人不以为然道,“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多大点事儿就哭哭啼啼!”

“闭嘴!不会说话给本王滚出去!”九皇子本就心情烦躁,闻听此言发指眦裂、怒火中烧,若非紧紧抱着少年,当真会将那人一脚踹下望川楼,让他魂断忘川。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缩着脑袋躲到角落。旁人也就更明了少年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若是换个男人像少年这般莫名其妙啼哭,九殿下定会命随从堵住他嘴巴打一顿,要么就削了下边那玩意儿,让他当个真正的娘们儿。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然而现在,九殿下非但不觉得厌烦,还感同身受,一面红着眼眶拍抚少年,一面语无伦次地安慰,“哭什么,不过一段野史,真的假的都不知道,你就陷进去。你傻不傻?你如此灵心慧性,怎么看也不傻啊,快别哭了,否则,否则……”否则我也要哭了。

“是真的。”有姝一边哭一边打嗝。他太难过了,只要一想到自己伤了主子的心,就恨不能宰了自己。

“是真的又如何?都与你无关。况且我并不觉得宗圣帝可怜。能把七国一一诛灭的皇帝,却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落得个孤寂一生的结局亦是自作自受。若换成是我,必不会让心上人离开须臾。我会牢牢拴着他,为他杜绝一切阴谋算计,并将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九皇子语气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向往。

旁人都说他为宗圣帝转世,但他却极其看不上这位先祖。连最心爱的人都看不住,还当什么皇帝?当真是废物!

有姝没想到现在的主子对以前的自己竟是不屑一顾的,不免有些惊讶。他抬头望去,眼中虽还冒着泪珠,一时间却忘了啼哭。

趁着这会儿功夫,九皇子连忙替他抹掉眼泪,命令道,“乖,别哭了。野史都是道听途说,真的假的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再反复思索伤神。”

有姝最听主子的话,又因心中愧疚,更不敢令他厌烦,连忙收起眼泪,但悲痛的情绪还未平复,不免一个接一个地打嗝。九皇子端起茶杯稍稍吹凉,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目中满是怜爱。

薛望京等人见事态总算控制住了,这才命随从去催菜。店小二很快端着托盘进来,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在桌上。有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吃东西,立刻端起碗扒拉饭粒,边吃边打嗝。

九皇子暗觉好笑,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拿着筷子,一面给少年喂水一面替他夹菜,自己一口也来不及吃。

窒息的感觉过去,有姝才察觉不妥,连忙帮主子盛饭布菜,伺候得十分细心周到。他已错过六百年光阴,不想再错过现在的重逢。

九皇子被人从小伺候到大,一直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却满足极了,只要是少年夹的菜,他都尽数吃掉,胃口大开。

正所谓时移世易,即便是同一个灵魂,转世重生后依然是不同的个体。他们有各自的家人,各自的成长经历与记忆。有姝参照主子以前的习惯布菜,却并不知道九皇子已经不爱吃这些东西了。

薛望京本想提醒几句,见他二人一个夹得勤快,一个吃得欢实,也不就不敢多嘴。

赵玉松看似神态悠闲,实则早已手握成拳,愤恨不已。什么叫‘会牢牢拴着他,为他杜绝一切阴谋算计,并将世间最美好珍贵的东西一一捧到他面前,讨他欢心’?说这话时,九殿下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有姝,神情亦庄重的似在宣誓一般,仿佛有姝就是他的心上人,而为了有姝,他可以付出一切。

这所谓的“一切”包括什么?权势、地位、宠爱?大伯本就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儿子得了宠,岂不越发肆无忌惮?及至那时,两房嫡系该如何自处?赵玉松咬了咬牙,忖道:赵氏宗族绝不能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娈宠,一个不学无术、卖弄姿色的佞臣。回去之后我就将此事告知祖父,让他定夺。

虽然想得大义凛然,但他心中的嫉恨却远远多过对宗族声望的担忧。

与此同时,有姝和九皇子已吃掉两碗饭,正准备添第三碗。薛望京见饭菜消得很快,便冲站在门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再去点几道。难得九殿下心情这般好,胃口也大开,今儿定要让他尽兴。

门一开,外面就传来一阵吵嚷声,原是天南地北的举子正在楼下办文会。再过一月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会试之后又是殿试,若能得中,立刻就能跻身上流,他们自然心怀期待,欲大展身手。

文会既能让自己扬名,又能试探出对手深浅,若偶然遇见一两个贵人,或能得到提携重用,故此,最近一段时日,上京各处酒楼茶庄均热闹非凡。其中又以望川楼最受举子青睐,盖因此处乃九殿下惯爱逗留的场所。听上京举子们说,若来望川楼用膳,十次里面至少会遇见殿下九次。

今儿个,也不知这些举子们运气是好是坏,遇是遇上了,但人家美人在侧,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文会。

赵玉松见九殿下对外面的高谈阔论无动于衷,正觉失望,心道待会要不要起个头,邀殿下去一展文采?却在这时,他的小厮捧着一个竹筒入内,附耳低语几句。他大喜过望,等九殿下吃饱喝足,伺候着有姝擦嘴净手的片刻,拱手道,“殿下,家父前一阵儿寻到一副无名居士的字画,您给掌掌眼?”

“哦,无名居士的字画你爹也能弄到,当真好运气!殿下最爱收藏他的作品,快点摆出来让大伙儿鉴赏鉴赏。”薛望京挑眉而笑。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有姝这才想起爹娘交代的任务,一听此人字画是九皇子的心头好,连忙转头去看赵玉松,懵然无知地问,“无名居士是谁?”

他向来便是如此,不懂就问,不会就说,从旁人处得到答案便默默记在心中,以扩展知识储备,从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懂装不懂。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好笑,当着九皇子的面又不敢表露,把脸都憋红了。

赵玉松心中一阵快意,卖弄道,“无名居士是大明时期最富盛名的书画家。他既不爱画山水,亦不描绘花草,平生只临摹人像,常常拿着一块木板满大街游荡,将遇见的每一个人刻出来。时人嘲笑他痴傻,粗俗,不入大流,他却坚持不懈。从十六岁刻画到五十岁,眼看快行将就木,宗圣帝却忽然发下皇榜,征召擅画人物的画师。原来,他想把心上人的脸庞描绘在纸上珍藏,每每动笔之时却因情到深处无法自控,竟觉怎么画都及不上心中那人的万分之一,又害怕年深日久将他遗忘,这才……”

“啰嗦什么,说重点!”见有姝眼眶又红了,几滴泪珠挂在睫毛上欲落不落,九皇子立即呵斥,表情很不耐烦。

赵玉松脸色一白,急促道,“这才昭告天下,寻找画师。无名居士应召入宫,仅凭宗圣帝口述就将那人的一颦一笑描绘的活灵活现,惹得宗圣帝龙心大悦,并亲口册封他为天下第一画师。他平生画作全被宗圣帝收藏,又在战火中焚毁,流落到市井中的极其稀少。”话落打开竹筒,将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铺开在早已擦拭干净并垫着毛毡的桌面上。

九皇子垂眸一看,果然是一幅肖像画,却不是他期望中的那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收藏无名居士的画册,并非出于喜爱之情,亦不是附庸风雅。他只是想看一看,那位名叫有姝的少年究竟长什么模样。虽然皇室中保存了一幅画卷,却早已墨色尽褪,徒留一个轮廓。

幼时,他常常盯着轮廓发呆,然后莫名流泪,及至长大方略有好转。然而他对完整画像的执着从未消失,但凡哪里传出疑似无名居士的作品,便会命人去搜寻。他想,或许某一天能偶然得到一幅有姝的画像,以解心中疑虑。

但现在,他忽然就失去了兴趣,也不再想要探究那位传说中的绝世美人到底长什么样。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有姝,他很好,世上仅此一个。

九皇子本打算草草看几眼就还回去,却见有姝扑到自己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画卷,仿佛很感兴趣,便又改了主意,指着几处细节开始讲解,最后摇头道,“笔触不够圆融、纸张有做旧痕迹,且落款最后一笔没能收住,可见这是一幅赝品。”

赵玉松大失所望,想到父亲白白花出去的五千两纹银,心中更是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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