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称臣(91)

作者: 木白苏 阅读记录

那稳婆吓得腿都软了,连声称是就钻进了帐中。

里面不时传来阵阵唉声议论的声音,将江稚鱼仅存的微息都盖过了。

简是之依旧踱步,负手的指尖却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背后的冷汗也早已浸湿衣衫,帐内大夫稳婆的声音一歇,周遭瞬时静了下来,而这种静谧直要令他窒息死去。

他甚至不敢回忆这一夜,好生荒唐悲苦,只短短几个时辰,他失去了两位至亲,而现下,又要再加上一位吗?

不,不,他在心中极力否认,江稚鱼于他,早已不仅是与他为伴、为他生儿育女的夫人那么简单,她已然镶嵌入他的骨血里,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漫及全身。

他万分肯定,若是当真失去了她,他会疯掉。

可隔着那一层厚厚的帘布,他什么都做不了,大婚上执她之手那刻起,他便暗下决心,要护她周全一世,可真到了她最最无望的时候,他却只能隔在远处茫然无措,唯一能做的,仅有千次万次地虔诚祈祷。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情绪在这一刻崩盘,他恨为何每每在至亲之人最需要他时,他都落了空,就如他再早几步,皇帝大概不会如此凄惨地死去……

他又很怕,很怕这一次,他没能紧握住江稚鱼的手,让她也在满目昏黑中孤自离去……

种种摧心折骨之感劈头而下,他支撑不住便抱膝蹲了下去,有水雾蓄满眼眶,他强强忍着,万般俱静时,帐内的一点动静便足以让他崩断神经。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头顶那方原本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被冲淡了些时,里面终于传出了阵阵声响。

起初还很微弱,不过几下,便变得有力起来,简是之支撑着颤然的双腿站起,面上浓重的阴霾终于散了一点,他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几位稳婆大夫连着营帐内所有人都一股脑走了出来,淡竹将一个小小的襁褓递到简是之面前,音色疲倦中夹带着喜悦:“恭喜王爷,是位小郡主!”

简是之定定瞧了一眼襁褓中白嫩的婴儿,依旧啼哭不止,他却并未接过,长腿一迈便挤过人群向帐内而去,边喑哑问道:“王妃呢?”

淡竹抱着孩子跟在他身后,盈盈喜道:“托了天大的福,王妃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眼下止住了血,只是身子极虚,沉沉睡过去了。”

简是之几步走至内里榻边,立刻俯身上前去查看,见江稚鱼闭眼平卧着,面无半点血色,睡时连呼吸都是轻轻浅浅的。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过头来时,眼底的一滴泪忽地迸了出来。

第67章 、悔之晚矣

依着先皇赐名, 小郡主刚生下来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简懿婕。

嘉言懿行,婕妤美好, 是她未曾谋面的皇爷爷对她最好的希冀。

江稚鱼的身子依旧虚不受补, 却免不得时局迫人,只好乘在马车里随大军撤回了上京。

多事之秋,大梁一时晦暗难明。

先帝入葬, 新帝登基,边陲之地依旧战火连天。

入了冬,夜里刺骨的凉。

江稚鱼将小郡主哄睡, 抬眼望了望天色, 已是深黑了, 却还未见简是之回宫。

这几月事务太多,他整日里不得空闲, 忙于前线不甚明朗的战事, 更忙于新帝初初即位后的一大堆琐事。

江稚鱼有时望着他疲倦的身影不由想起, 倒真是应了先帝初时的心愿,这位纨绔浑噩的齐王殿下一夜之间就成了新帝最有力的辅政之臣。

上天总是爱捉弄人,好像简是之这二十余年逃过的政事, 都在这几月里悉数补了回来。

江稚鱼挑了一盏宫灯,轻轻关上殿门,踏入夜色便去寻他。

她知道他在哪。

那座废弃的藏书阁顶, 常是他的栖身之处。

一片月色如寒霜下, 她果真见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 简是之蹙了蹙额, 边将身上狐氅解下边道:“夜里如此凉, 你身子不好, 莫要常出来走动。”

说着, 就将大氅披到了她身上。

江稚鱼挨着他坐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两相都是一样的冰凉。

一模一样的位置,抬眼是同样的那棵木樨树,在冬日时节,早已成了一树枯木。

时隔两年,却是一切都不同了。

简是之黯然的目光在那树上流转,江稚鱼记得他说过,这树是他与先皇和皇后一同亲手栽种的。

良久无言的沉默后,简是之忽而开口,声音低低哑哑,问道:“母后的丧仪预备地如何了?”

江稚鱼的心猛地一刺,缓了缓,答道:“依照皇后娘娘生前所托,并未有任何繁琐的丧仪,只合棺与先帝并葬了。”

说这话时,江稚鱼心中是难名的难受,但大梁礼俗便是如此,皇帝身死,皇后与贵妃便要陪葬,一杯鸩酒入喉,哪管生前如何锦绣繁华,最后都成了黄土一怀。

这之前,简是之曾问过皇后,她是否为当初入宫而后悔,又是否为这法度感到不公。

皇后思忖了一会儿,最后只摇了摇头,说出的话同许久之前先帝与他说过的很像,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而这就是她的命。

她说这宫里风云变幻,她也曾狠辣过,良善过,利用人也为人所用,可到头来终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故而这世间的输赢取舍,向来是无定数的,她锦衣玉食活了大半辈子,为皇家育有两子,已然没什么憾事了。

末了,她还请简是之替她为简昀之好生道个歉,这隔了大半生的渊源缠结,就留着她去地下亲自与乔贵妃求得谅解罢。

简是之抱臂屈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里,他无言,江稚鱼却能感受到此刻他心内翻涌不止的苦痛与无边沉沦的哀伤。

不过短短数月,他当真好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仗剑走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抚慰他,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辞都显得无比无力又苍白。

她只得握紧了手,道出一句:“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都会陪着你。”

简是之深深吸入一口气,将头抬起,转头对江稚鱼似梦呓般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我是这样差劲的一个人。”

他目内闪烁,垂目望着那棵枯树,喑哑道:“自幼时为学之日起,父亲便常教导我,该是臣心佐君,而以君心处政,但回想我这数年,离权势近,却离正道远,日常骄狂,自以为是,对为君为臣之道实则一无所知,令尊师寒心,君父烦忧。”

“我近日常想,或许父亲并非是体恤了我,他只是放任了我,他只觉我无药可救,绝无任何堪当大任的品格,否则,他也不会不惜千里,背负流言,定要将简昀之接回宫中。”

“父亲那日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去做个普通人,我不知这是否为他本愿,只是我每每想起这一句,就会痛恨自己,我恨自己的懦弱逃避,恨自己的浑噩无能,更恨我一心向外,却没能长久侍奉于父母身侧,只余现下颓唐自缚,悔之晚矣。”

上一篇:禁庭春 下一篇:皇后每天逼朕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