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小替身和你说拜拜(42)+番外

作者: 今州 阅读记录

嚣厉贴着他额头,近在咫尺地单方注视。他没有回答,于破碎的喧嚣里听见门外风铃声飘荡,听出风雨如晦与人世跌宕。他专注地凝望小草妖绯红的肌理,忽而咬肌绷紧,泪水不能抑止,挥却疯疯癫癫三百年,于此刻逞欲与畅欢的溺水里,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悲鸣。只是如今鸣也无声,权以落泪宣泄,落泪也无声,权以风雨掩盖。

他紧紧抓着晗色,好像抓住了一块拯救人于苦海的浮木:“刚化为人形时,我想要一支甜得蛀牙的糖人;幼年时,我想要母亲开心,父亲归家;少年时,我想要兄弟和睦,东海太平,龙宫的安逸日子永无止境——我还想要与天相争,什么劫数,我要尽数拍回去,叫老天看自己的笑话。”

“后来奔逃,我想要一块立锥之地,不为立足,只为不死;入了天鼎,我想要与世隔绝,老死而已;再入人世,我想要故人依旧……可我回头一望……”嚣厉抵着他发抖,“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晗色心魂一震,亦觉悲怆不能抑,便竭尽所能地从压制下挣出双手,不由分说地拥住悲鸣的黑蛟。他感觉他体温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只有心头那烙印了花的地方散发着灼烫的热意。

“人世红尘……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去得,可是太难了。”嚣厉低头,“堂堂正正地争……也是个家破人亡,故人长绝的结局。我囚于心,求不得满天神佛和遍地恶鬼,想着不如使了脏污手段去争……争来争去,唯独你是我抢来的宿命,如今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晗色。”

晗色摸索拥抱到的一切,张口想说我一直在,却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句话:你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吗?

*

一夜无边,漫长也蜿蜒不绝,转瞬也瞬息即至。

五月初四的天光泼进来,晗色睁开眼睛,枕边依然空了。他以手背摩挲被褥,看到枕边依然有那个打成蝴蝶结的发带。

他有些好奇嚣厉在忙些什么,只是他不主动说的东西,他不想追问。

晗色扶着腰起身来坐,发呆了半晌,原以为会再有那个奇怪的声音,但这回什么也没有。

“……我脑子是真出问题了。”他挠挠头起身,缓了许久才拉开筋骨,随后想再去找阿朝,把手头快要完工的吉服绣好。

他顺着山路慢慢地走,原以为阿朝会一如往常地在庭院中刺绣制衣等小友,然而今天不同于往常,快到方洛家里时,晗色只见他家里的门洞开,屋里传来撕东西的声响。

晗色不明所以地跑过去,往里探进一个脑袋:“阿朝嫂嫂……!”

他看见了难以言喻的一幕——阿朝双眼通红地撕碎了昨天她亲手做给方洛的衣裳,然后举起剪刀指向自己脖颈,却怎么也没法令剪刀戳下去。

因那头谁也看不见的山神白鹿扒拉住了她的手臂。

晗色吓坏了,连忙瞬移到她身边劈下剪刀:“嫂子!嫂子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别动轻生的念头!”

阿朝控制不住地朝地上瘫倒,满地都是被撕碎的书纸,和刚绣好的衣物绣品。她瘫在撕碎的废墟里喃喃:“放我走……我要回家……”

晗色半跪在她身边,着急地用法术稳住她:“嫂嫂,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还是说你想回娘家?”

阿朝却突然伸手用力地推开他,继而抬手抱住脑袋,蜷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嘶喊:“滚开!妖怪……妖怪!”

晗色被推得往后趔趄,不知所措,只能把目光投向趴在一边的白鹿:“她……她怎么了?”

白鹿只是望着阿朝,摇了摇头。

“神啊……”她蜷成一团,泣血般哀求,“帮帮你的子民……”

这句话有如锥子,骤然刺得晗色手足无措。

他束手无策地半跪在一边,只怕骤然大变的阿朝失去理智做出些什么。正此时,身后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传来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晗色循声回头去:“临寒!”

“诶。”一席褐衣的临寒走来,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来,让开些,病患让医者来。”

“你什么时候变成医者了?”

“医毒不分家。”临寒答着,半蹲下去,按住阿朝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并指点在她眉间。

阿朝喉间传出一声破碎的嘶喊,然而片刻的混沌与清醒没持续多久,她的眼睛便慢慢闭上,苍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红润。

“行了,太刚烈了。”临寒喟叹一声,拍拍手站起来,“来,小晗色,麻烦你把她抱上床,好让她休息休息。”

晗色赶忙催生出草叶小心翼翼地把阿朝搬上床榻,轻手轻脚地给她盖好被子,一回头,发现临寒已经迈出了门。

他当即瞬移出门,拦在了临寒身前:“等等等等!临寒,你先别走,阿朝她刚怎么了?你又怎么掐着点到了?”

“你的修为涨得还挺快。”临寒揣着袖子打量了他一眼,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小晗色,知道太多没什么好处,何必给自己寻不自在?”

“别卖关子了,你快告诉我。”晗色心里跃起忧惧,“你最常使毒了,难道你……”

“嘘——”临寒竖起食指,“话语一出口就成利器了,小心伤人伤己。她是方洛求来的,我是办差人,你是局外人,就不要轻易踏入这漩涡了,以免坏了他们的美梦。与其关心凡人,你不如多操心自己和嚣哥。”

临寒礼貌地说完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跃过晗色身边,一步瞬移到十丈开外,眨眼就不见人了。

“喂你等等!”晗色正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身后又有声音叫住他:“与神有缘的后生,你不必追了。”

他脚下一刹,回身而去,只见那头白鹿站在台阶上,身上散发着朦胧的白光,梦幻而神秘,圣洁而悲悯。

晗色脑海中突兀地闪现过些许画面,忽而觉得山神极为熟悉。

白鹿来到他面前,犄角发着光,这是祂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吾见汝常来看望阿朝,为的什么?”

晗色不由自主地后退:“我想着,鸣浮山里都是妖怪,只有她是凡人……除了方洛,她好像、好像没有别人了。”

“你可怜她。”白鹿改了称谓,“我也可怜她。你看,她像不像被豢养的家宠?”

不等晗色回答,屋里传来了惊呼,一妖一神一齐进屋里,只见阿朝捂着脑袋慌张地下了榻,无措地站在满地的狼藉里张望。

她蹲下去拿起一件未完工的袍子,忘却了不久前自己何其绝望地撕碎了它,此时只是心疼不已地抚摸:“怎么坏了,这是给方洛做的啊……”

晗色怔怔地看着,白鹿在他身边开口:“后生,你相信人世有一种法子,能彻底扭转人心吗?比如从对一人厌憎,变成无可救药的深爱。”

晗色心口裂开似的,恐惧压顶:“我不知道。”

“晗色?”阿朝听见声音转头来看他,露出了歉意的笑,“屋里乱,你先在一旁歇歇,待嫂嫂收拾完再来教你刺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