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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谁谁(21)

秦凌云差点憋不住笑,只能转脸假装咳嗽。

关素衣却被他认真求知的态度取·悦了,一面吹拂茶水,一面柔声开口,“急功近利,沽名钓誉,你以为然否?”

“然!”高大男子拊掌朗笑。他早就被徐广志那一套效法先古的理论弄得暗火丛生。什么尧舜禹,什么禅让,什么仁爱贤明,天下大同,一听就是假的。中原人真会编故事。

他刚想到此处,就听关素衣徐徐道,“徐广志频频列举的禅让制,其实是个谎言,历史的真·相往往掩盖在血腥争斗之下。”

“哦?这话怎么说?”高大男子向前倾身,目光专注。一言不发的秦凌云被他挤了又挤,如今只能缩在墙面与栏杆的夹角处苦笑。中原历史是这人最感兴趣的东西,一听就会被吸引。若非他今日易了容,且行踪成迷,秦凌云都要怀疑关素衣是不是故意在制造话题攀谈。

“主张禅让说的,最早见与孔圣与其弟子编撰的《尚书》,其真实性不可考。然,在《韩非子》和《竹书纪年》中,对于这段历史的阐明却截然相反。《韩非子·说疑》中记载: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竹书纪年》中记载: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丹朱,使不与父相见。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韩非子的说法暂且不提,单《竹书纪年》就比《史记》早几百年,且是战国时魏国正史,更为可信……”

谈兴上来了,关素衣从禅让制谈到尧、舜、禹的生平,三者如何上·位,如何明争暗斗,如何笼络人心、把控朝政等等,其言语之诙谐,情节之丰富,转折之跌宕,堪堪能写成一本精彩至极的话本。

高大男子听得如痴如醉,干脆捧着茶壶坐到她身边,主动帮着续茶,殷勤备至的态度和先前的嫌弃形成强烈反差,叫秦凌云看得直咋舌。

☆、说书

文萃楼内已不复之前人满为患的景象,楼下大厅围着三两拨文士,似乎正在对诗作赋,互相标榜,二楼则只剩下关素衣与秦凌云这一桌。

上辈子,关素衣就不是正统的儒家学者,更确切的说,她喜欢从诸子百家中提取精要之处钻研,而把那些不合乎自己理念,甚至与世情相悖的糟粕去除。但碍于孝道,她从未表露过内心的真实想法,重活一回,竟是硬生生憋了两辈子。

积攒了两辈子的话无法倾诉,那感觉着实不好受,尤其她还背负着一个巨大隐秘,需得日日夜夜守护,也因此,忽然遇见关系疏远却又可以倾吐的对象,她便从寡言少语一下变成了话唠,拉着二人滔滔不绝起来。

起初,她还只是对着秦凌云说,察觉到他的贴身侍卫对自己的话题更感兴趣,而且对中原历史一知半解,好为人师的瘾头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越发说得跌宕起伏。

揭露了禅让制的真·相,她喝掉高大男子递来的热茶,继续道,“其实无需从别处考证,单凭《尚书》内的记载,就可窥见许多自相矛盾的细节,从而推演出当时当地的风貌。舜在登位前曾受到父亲瞽叟,后母,以及后母所生儿子象的百般迫害。既然不喜舜,分家单过就是,为何那三人定要置他于死地?其中内情你可能猜到?”

高大男子对中原历史不太了解,思忖片刻后说道,“是为了争夺家产吗?”一般人都会这样想。

“对了一半。”关素衣轻笑道,“既是为了家产,也是为了地位和权利。确切的说,当时的尧还算不上帝皇,只是众多小部落联合起来推选的首领。而瞽叟便是其中一个小部落的酋长。那时已经有了世袭制,按理来说,酋长的位置必须传给嫡长子。舜既是嫡长子,又深得人心,威望极高,若要越过他将酋长之位传给无才无德的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舜意外死亡。所以你看,连一个小部落酋长的位置,时人都要靠杀戮去获取,且还是身生父亲杀害亲子,那么尧又怎会愿意施行禅让制呢?他那时可早就立了太子丹朱,亦是他唯一的嫡子。”

“是这个理儿!”高大男子深以为然。

关素衣将茶杯推到他面前,修剪得十分精致的指甲轻轻点了一下,他便立刻奉茶,态度殷勤。

关素衣也不急着啜饮,捧在手心稍微转了两圈,言道,“《尚书·舜典》中记载:舜登基后选贤任能,举用‘八恺’、‘八元’等治理民事,放逐‘四凶’,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尧未完成的盛业,且奉养尧帝至终老。只要把这句话颠倒一下顺序,历史的真·相便昭然若揭。据我老玄外□□考证,舜举用‘八恺’、‘八元’是在继位之前,放逐‘四凶’也是在继位之前,唯任命禹治水在继位之后。你好生想想,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高大男子挠头憨笑,“老玄外□□是什么辈分?”

秦凌云被他出人意料的回答呛得直咳嗽,关素衣也忍不住轻笑起来,边笑边用指尖敲击茶壶的肚腹,发出噌噌噌的脆响。

高大男子伸手揉捏耳垂,笑得更为憨傻。

“老玄外□□便是曾曾曾曾曾外祖父。”关素衣伸出一个巴掌,每说一个“曾”字就曲起一根手指,宛如莺啼的优美嗓音中饱含愉悦与轻快。这九黎族汉子既好学,性子又淳厚,着实有趣。

“原来如此!”男子恍然大悟,追问道,“那玄机是什么?”

这话题也太跳跃了,上一刻拐到天边,下一刻又瞬间拐回来,若非关素衣思维敏捷,恐怕真会被他弄懵。她指着男子摇头失笑,“玄机便是为了压制,更确切的说是弄死功高震主的舜,尧帝命他除去‘四凶’,以期二者两败俱亡,哪料舜竟毫发无损,且还不辱使命,平安回归后对尧产生了戒备,于是开始培植亲信,意图篡位。‘八恺’、‘八元’空有高贵血脉,却无实权,一直以来备受尧冷落,便成了他头一个欲拉拢的对象。在众多亲信的推举下继位后,他先囚禁尧,遂放逐并逼死太子丹朱,年老后看见威望日盛的禹,自然就想到曾经的自己,于是也效仿尧,派遣禹去治水,试图借刀杀人。所以你看,同样几件事,按照先后不同的顺序组合在一起,便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这样别开生面的话语,高大男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反复回味之下竟有些痴了。

关素衣轻笑一声,叹道,“历史都是由人撰写的,所以难免带上撰写者的意志。正所谓‘成王败寇’,胜者流芳千古,败者遗臭万年,然真正的历史究竟是何种面貌,谁又能说得清呢?没准儿我与你阐述的这些‘真·相’,也不过是后人的恶意揣度罢了。但历史的迷人之处恰在于此,对真·相孜孜以求,又对它疑团莫释,只能在午夜梦回中得到些许满足。”

高大男子细细揣摩她的字句,越发觉出趣味来,不由赞同道。“但是我觉得你的说法更为可信,也更符合常理。不愧为左博雄的世孙,果然学识渊博。”

关素衣笑而不语,将稍微放凉的茶水举到唇边饮尽,起身拜别,“天色不早,关某告辞了。”

“这才说到尧舜禹,后面还有夏启,商周呢。”高大男子立刻挽留,目中满是意犹未尽之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关素衣拿起小茶盖,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

高大男子先是怔愣,随后朗声大笑,却见她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冲秦凌云竖起一根食指,嘘声道,“今日之言,还望镇西侯大人替我保密。”

秦凌云略一点头,就见她甩着宽大的广袖,顺着蜿蜒的楼梯,迤然远去,窗外的冷风掀起黑纱一角,令其隐隐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和半个小巧精致的下巴,一缕乌黑发丝被风儿撩入绯红唇瓣,轻轻衔着,粉色舌尖微露一点丁香,似要将它推出去,又似要将它含入更深,只这惊鸿一瞥,寻常细节,已是动人心扉,夺魂摄魂。

高大男子憨厚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再回神时,伊人已经远去。几名侍卫连忙招手让店小二把撤掉的屏风重新竖起来,隔绝了这方天地。

“关素衣,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关素衣!”此时,男子哪还有半分九黎族口音,雅言说得比土生土长的燕京人还流利。他大马金刀地坐下,举起茶杯浅饮,微微眯起的凤眸中霸气彰显。

若关素衣还在此处,恐怕会被他陡然巨变的气势惊住。

“你之前不是说关老爷子的孙女跟他一样,也是满口的之乎者也,仁义道德,酸得掉牙吗?怎么真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秦凌云取出一颗佛珠投入茶杯,幸灾乐祸地笑了。便是他已心有所属,也不得不承认关素衣是个知情识趣、见识卓著、言语诙谐的妙人,与她相处乐呵极了,也轻松极了。而眼前这人最喜汉学,也最爱与人探讨汉学,却不知阴差阳错间,竟把最合他心意的解语花让给了旁人,这会儿该后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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