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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倒灌(109)

作者: 而苏 阅读记录

“今天,我又被人指着鼻子骂恶心的同性恋,我依然愤怒到不能自已,动手打了人,我不知道明天这件事会发酵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这件事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我现在就站在天桥上,等着一个审判。

“顾柏川,二十岁了,我依然一事无成,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已经能看到尽头了。我会变成小时候自己最看不起的大人,找一份看得过去的工作,爱一个差不多的人,然后度过平庸的一生,跟装在罐头里的沙丁鱼没有区别。”可是我不想做一条罐头里的沙丁鱼。

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我已经将电话挂断,剩下耳边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度过了这样一个新年。

我讨厌冬天。

打架的事情不了了之,主要原因是招惹我的那位室友原本是要评什么奖学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岔子,结果班里头传来传去,最后就变成了“因为黎海生有背景,所以打了人也没被处分”这样的故事。

这样的事情若要发生在中学时代,主角不被人报复,也是要被孤立的,然而,在如此接近小社会的成人校园里,非但没有人因为这种流言而排斥我,相反,更多了些对我笑脸相迎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

人心险恶而复杂,我可以单因为是本地生而被人看成“占了便宜才得以考进来的学生”,也可以因为各种没有根据的流言变成“有背景的红几代”,而这些背后议论我的人,分明对我的过去没有半点了解,却总是言之凿凿,一副确有其事又神秘兮兮的样子。

有时候,我也会自嘲地想,倘若我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大个背景,又怎的能老老实实挨着他们的非议,我早召集十个八个公关团队,模仿那些大牌名人的模样,给他们挨个送去律师函。

可惜,我不是。我也只是这座北京城里顶不起眼儿的一个,只够在有限的范围内,为一些无聊的人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许第二天再有哪个学生身上出了条更大的新闻,他们便会忘了我。

好在,令我心中稍有平衡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无独有偶——纪从云在她们戏剧学校也遇上了。

那些跟她一起学戏曲的女孩们,许多老早就准备教资考试,打算学好了戏曲出门做培训课或者学校的音乐老师。而纪从云心里头那股气儿不肯放下去,即便她知道如今流行音乐当道,传统戏剧生存空间被压缩得所剩无几,她还是一门心思想奔着舞台去。

她跟我说,唱了小半辈子,就为一朝登台惊艳四座,岂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我理解,但她的同学不理解。

她们说,纪从云要不是家里头有底子,身后有背景,怎么敢做那种春秋大梦,还说,什么京剧复兴、戏曲理想那都是留给有钱、有家底的人去做的闲事,普通人混一口饭吃都难,果然这皇城根儿底下出来的孩子就是敢想。

甭管前头怎么说,后面说我们的话总是如出一辙,好像出生在北京、在部队院里,就已经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光辉点。

没有人在意她唱了多久的戏、经历了多少非议、生活在患绝症父母门下顶着多大的压力,就为了一口吊在嗓子眼里的气,就为了一句“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为了一句“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

当我与纪从云聊起来的时候,她总说,算了,有得必有失。

“你当它是家乡,有人当它是梦寐以求的远方,所以谈不上什么嫉不嫉妒,也许这就是人之常情。”纪从云说。

我听得似懂非懂,也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仍旧觉得人们不该对一件非我可决定的事情保持无端的恶意,比如性向、又比如家世、过往……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二十岁生日也就到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陈敏同志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她年轻时候上映的电影,张国荣演的,叫霸王别姬。

陈敏为了那里头王朝的兴衰更替而感叹,为好好一个男孩受尽其苦总算成角,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而哭泣。我却只盯着那虞姬眉眼间那两抹绯红,盯着他流转着万千思绪的眼睛,蓦地在脑子里涌现出的,全是关于顾柏川和纪从云的往事。

不疯魔,不成活。

我长这么大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人们称赞的地方,不过,幸好我以后也没想长成要被人歌功颂德的大人。我最大的理想,或许还是做顾柏川窗前的一颗仙人球,有一点水分,就伸展几根柔软的刺,有多少阳光,就维持多少翠绿。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被成全,不被成全的,也不一定是一场烂戏。

陈敏自己哭完,扭头见我坐着发呆,用手轻拍我的后背,道:“生生,这不是你自己挑的片子吗?你挑了,又不看,难不成是要给我看的?”

“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没?”

“演得真好,导得真好。”陈敏真心感叹,“年轻的时候看过一点,今天再看,印象要比从前的深了些。”

我点了点头,不跟她聊电影,反而岔开话题,问道:“从前我听有人说,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十六岁之前,遇到余生将要一起度过的人,你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度?”

“看你。”陈敏说,“说这话的估计是从我们那个年代出来的,我们那会,人也单纯,社交也窄,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可不一样了,一个一个主意大得很,我哪敢妄言你们。”

“真看我?”我问。

陈敏奇怪道:“你这小子到底要说什么,净扯些有的没的。”

我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我十六岁之前要遇到的人已经遇到了,是要走完余生的。我虽然是个男孩,不能同他结婚,也不会跟他组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但我也能等他,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人生一共没多少年,不能再浪费掉了。

夏天的时候,我跟都萨木提了分手。

他没有出言挽留,只是在我说对不起的时候,点了点头。

“可这也没什么的,黎海生,我其实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像我。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跟家里人出柜,我只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上我,把对待顾柏川那种要死要活的态度放在我身上,也许我也会很头疼的吧。”

我被他羞得无地自容,涨红了脸道:“谁会为了他要死呢!我就是为了他要活!要好好地活下去,直到我们都老了,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然后用掉光了牙的嘴来一场法式热吻,好好恶心恶心年轻人。”

“那他得到那个时候还要你。”都萨木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狐狸笑容。

我抿起嘴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相信感情从来都是双向的,他要是真忘了我,我肯定也不会再爱他,可是他还想着我,他叫我不要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