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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倒灌(85)

作者: 而苏 阅读记录

黎正思破口大骂:“那你他妈现在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正好,我也不稀罕你这么个老子!”

我用仅剩能活动的左手拧开家门,冲了出去,于此同时,我听见对面的房门骤然打开,有人跟了上来。

“黎海生!”顾柏川喊了我的名字。

“生生!”陈敏喊了我的名字。

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听,我疯了一样冲进这座城市浓稠的夜色里。

好冷啊……

北京的冬天,风跟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没穿外套,只有一件单薄的居家服罩在身上。我沿着北京的东西中轴线一直跑、一直跑,眼泪不自觉从眼眶中流出,而即便是这个时间点,大街上的行人仍旧不在少数,他们看向我的神色很是好奇,我却无暇在意。

肺在奔跑的过程中变得钝痛,那种感觉极似窒息,的确如此,我要被这个地方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残疾,他们的父母就会爱怜他;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有心脏病,他们的父母拼死拼活也要救治他;为什么所有小孩生来都有缺点,他们的父母都能包容他。

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同性恋,我的父母却苛责我、辱骂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

这是多么不公平!

我停了下来,大口喘气,好像要把后半生的空气全都在今天吸个干净。

“黎……海生。”顾柏川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他一路追我,同样也跑得很远,这会跟我一样气喘吁吁。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躲在一家商场的屋檐下,对立着喘息。

直到呼吸恢复平稳,顾柏川这才骂道:“你他妈可真能跑。”

我闻声抬头,盯着顾柏川在风中凌乱的头发,以及身上凑合穿着的羽绒服配睡衣,没忍住笑了下——我很少能有机会看到他这样狼狈,而他今天的狼狈正是为了追我。

“那你也可以不追我。”

“我不追你?”顾柏川被气笑了,“那你这个傻x今天晚上非得冻死在外面。”他鲜少说脏字,但今天晚上就跟被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一连说了好几句脏话。

“你来了有什么用?”我又问。

顾柏川冷笑着看向我,随后变魔术一样从自己的口袋里变出一个钱夹,道:“我敢打赌,有些人吵架出门,一没带手机,二没带现金,三没带证件,我愿称其为‘三无人士’。”

我瞪大眼睛:“你他妈早就料到我今天要跑?”

“我料你今晚没有好果子吃。”他这样说着,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让他送我们去离这里最近的酒店。

我们坐在出租车后座两端,默默无言,或许是因为晚上的原因,出租车司机也不愿意说话,于是,整个车厢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里。

我盯着窗外霓虹灯随车的行进而后退,又在高架桥上眺望北京的夜色,这是灯火通明的一座城市,当我望向窗外,看到那些几十层高的建筑里一个一个亮起的小方框,我觉得自己只是人海中非常渺小的一粒沙子。

可是,就算是这么渺小的沙子,每个在这里努力生活的人还是在遭受不一样的痛苦。

我想,同性恋在茫茫人海中应该是那么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有人喜欢男人,有人喜欢女人,就像有人喜欢苹果也有人喜欢梨;有人为了婚姻而奋斗,有人奋斗终生为了逃离婚姻,就像有人向往大海也有人向往蓝天……我们只是选择不一样而已,难道选择少数派就一定是思想变态吗?

我不知道。

年幼时,我也曾自命非凡,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正义的那个,我的想法都是正确的,而我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但是现在,我犹豫了,我对着城市万家灯火,始终给不出一个答案。

那是我和顾柏川最后一次相拥而眠,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接吻、拥抱,发泄着无处释放的欲望和惆怅,直到我们筋疲力尽,倒在柔软洁白的床上。

我偏过头去,望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听着顾柏川轻浅的呼吸声,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走向破碎……我知道,时间是一条永远不会逆流的河,而我和顾柏川再也无法回到08年夏天,那一切幸与不幸的开端。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蓦地回想起曾经看到过的那首情诗:“我是一条朝你奔流而去的小溪,蓝色的大海啊……”

我是环绕在你膝边的蔚蓝,坚实的山川。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蒸发成云朵,幻化成雨滴,在春潮里同你相拥,坚实的山川啊,亲爱的山川。

无论经历过什么,生活仍旧要回到正轨,我被陈敏接回了家里,而事情过去的第三天,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单元楼下面,阿鹏哥打开车门,楼上楼下搬运了很多行李。

我在窗户里面看着,看顾柏川从楼道里走出来,向那辆车走过去,他在上车之前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在阿鹏哥的催促下关上车门。

顾柏川搬走了。

隔壁的房子终于回归寂静,而我知道他内心的悲哀应该不比我少——这栋房子是许芸阿姨生前居住的地方,在许芸阿姨牺牲之后,按照条例应当收回,但也许是房源并不短缺,营房科的人没有过来收房,默许顾柏川在此居住。

现在,关于许芸阿姨的一切在这里落下帷幕,除此之外,还有我们俩的童年,有他在床边养过的仙人掌,有我坐在地毯上打过的电玩游戏,有冰箱里的冰淇淋,也有我们拥抱过后在床面上留下的痕迹。

时间一直不停走,无论人心如何。

新年再次来临,今年的春节比往常都要安静,黎正思自从上次和我吵过一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而陈敏虽然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我可以从她日益衰老的脸上看出她的抑郁和不安。

没有人有心情过这个年,我从冰箱里拿了点速冻饺子出来煮,煮好了端给陈敏一盘,留给自己一盘端回房间里吃。

破五的那天,韩奈约我出去打球——我们之间一直都有联系,只不过平时上学的时候重合的时间少,而放了假才有空,因此,他在电话另一头语气热切,还说自己出去实习拿到了第一份工钱,虽然不多,但是还是想请我们这些老朋友吃顿饭。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正好也需要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满口答应下来,准备出门。

陈敏却对我的出行变得疑神疑鬼,我前脚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见她厉声发问:“黎海生,你要去哪?”

“和朋友打篮球。”我说。

“什么朋友?”

“就是朋友。”我道,拧开门锁准备出去。

陈敏冲了出来:“你别想着去找顾柏川,他今年春节压根没在北京过。”

我被她忽然提起顾柏川的行为弄得一愣,无奈地裂开嘴角:“我知道,不是去找他。”

我敢保证,两家大人绝对是在这件事情达成了某种共识,因为,自从顾柏川搬走之后,我还试图去他的新家找过他——那是在西边一个别墅区,离学校很远,平时居住的多是已经退休大人或者还没上学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