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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114)

“启禀将军,圣上遣平寇校尉送来劳军的几十车牛羊,此时已到四十里外。”

“卫伉,是这小子!”卫伉是卫青的儿子,自小一块长大的表弟,听闻是他来,霍去病自是觉得分外亲切,笑了笑,“让赵破奴去接,带一个营去,不许有闪失。”

“诺。”

军士依命退下,飞奔着去找赵破奴。

子青到溪边汲水,溪水甘冽,清澈见底,尚可见鱼儿虾儿在其中游戏。

“这水叫金泉,是祁连山上十七处泉眼所汇集而成,当真是好水。”

阿曼在她身旁蹲下,双手掬了水,扑打到脸上,炎炎酷暑之中,能得片刻清凉,着实快活。瞧子青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笑着顺手拨弄了些水,水花四溅,雨点般洒在子青身上。

子青忙缩头举袖躲闪。

“祁连山脉,汉军大势已定,从此以后匈奴人怕是难以再踏上漠南了。”阿曼笑着替她拭了拭水珠,“我想,也是我们该走的时候了。”

子青怔了怔,似乎刚刚才意识到这件事。

“你……还想向霍将军辞行?”阿曼问,“他若不放你走怎么办?”

“将军伤还未好,能不能等他伤势好转一些再走?”子青终是不放心将军的伤势,迟疑问道。

阿曼静静地看她一会儿,转而微笑点头:“好,其实我还得去一趟长安,我们与汉军一同回朝也是可以的。”

“长安?”

“嗯,我兄长在长安。毕竟他为长,我为幼,楼兰王位的顺位继承人该是他才是对。不管怎样,此事我须得亲口问过他。”阿曼笑着歪歪头,“再说,万一兄长他想明白了,他要继承王位也说不定。到时候,我就解脱了!”

“也对,”子青点头笑道,“说不定他会想明白。”

“方才你在想什么呢?呆呆的?”阿曼问道。

“我在想,该加些什么才能让汤药变得不那么苦,又能不改起药性。”

阿曼挑眉,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嗤之以鼻:“是霍将军嫌药苦?”

“你也知道?”

“我看见他好几次偷偷把药倒了。”阿曼不在意道。

子青睁圆眼睛:“你看见了,怎得不告诉我?”

阿曼理所当然道:“他身上的伤,他自己都不在乎,我替他着什么急。再说,你喝药都比他痛快,他到底还算不算男人?”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传来几声刻意的重咳。

子青转头,忙起身行礼:“将军。”

阿曼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面上似笑非笑,诚恳道:“身为将军,背地里偷听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得改。”

霍去病望着他,淡淡道:“还是你先改了这个背地里议论人的习惯吧。”

“不急,等你改了,我再考虑。”阿曼嬉皮笑脸。

“阿曼……”

子青轻轻地拽他的袍袖,示意他莫与将军顶杠,然后转向霍去病,认真道:“将军,此时正值酷暑,伤口极易发炎反复,虽然日日都有换药,但还是需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方才能尽快痊愈。良药苦口,烦请将军勉为其难,还是喝汤药吧。”

霍去病皱皱眉头,看了半日溪水,仍是道:“……太苦。”

“我再多放些甘草,也许会好一点。”子青试探道,“或者到庖厨那边讨些糖块来?”

“要我说,直接把他打晕了岂不方便,他晕的时候喝药还是很老实的。”阿曼出主意,随即被霍去病狠狠瞪了一眼。

迟疑片刻,霍去病才不甚情愿地问子青道:“真的非喝不可?”

“这几日换药,我发觉伤口处恢复甚慢,一不小心便可能会化脓。”子青实话实说。

霍去病踌躇良久,又道:“一日要喝两次,我不喜欢。”

“这样也能当将军?!”

阿曼直咋呼,立刻挨了一记白眼。

自家将军如此孩子气,子青无法,只得再让一步,点头同意:“一次就一次,只是将军你不能再偷偷倒掉了。”

霍去病没吭声,算是同意。

总算……子青轻呼口气,低首微笑道:“多谢将军。”

看着她的笑颜,霍去病唇边也不由自主地逸出笑意,想来喝药也不算什么太为难的事情,能让她欢喜起来就好了。

倒是阿曼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拿肩膀轻撞子青:“他自己身上的伤,反正疼起来也是他自己,你谢他做什么。”

“我既身为医士,病者肯配合,我自然该感谢。”子青笑道。

“瞧你这点出息!”

阿曼伸到溪水中一扬手,水珠点点飞溅向子青。

“我去煎药。”

子青躲开,带着笑意返身走开。

110第十一章酒泉(四)

待子青走远,霍去病手抚上腰腹,在近旁的石头上缓缓靠坐下,看着溪水潺潺,稍远处马匹正在低头饮水,士卒们高高撩起袍角,在水中嬉闹着。

“你还不走是因为要去长安?”他淡淡问道,显然他听见之前阿曼与子青的谈话。

阿曼百无聊赖地点头:“没法子,哪怕只有一成的盼头,我也得去试试,没准我兄长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

霍去病真正想问的却不是这件事。

“你想让子青和你一起走?”他面色微沉。

“对。”

阿曼答得极干脆。

“这、不、可、能。”霍去病转过来正视他,一字一句重重道,“我绝不允许。”

阿曼不慌不忙,轻轻扬眉笑道:“为何?难不成霍将军当真如传闻所言,有男风之好?不过我得提醒你,青儿可没有这等嗜好。”

“你不必拿此话来激我。子青是我军中的中郎将,文武兼备,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单凭这点我就不会让你带走他。”霍去病道。

“前程不可限量?”阿曼冷笑,“青儿是何等样人,她岂会在乎什么前程?”

“他在乎也罢,不在乎也罢,他有这份才能,我就会替他打算。”

“你难道就不管她心中想要的是什么?”

霍去病目光复杂,语气仍旧强硬:“他会明白我是为了他好。”

“硬要她去过她不想要的日子,也能算是为她好?!”阿曼嗤之以鼻,“你不是为了她,你是为了你自己!”

“难道你不是!”

霍去病怒气渐起,禁不住提高声音,牵动伤口,低低闷哼一声,手抚着腰腹,死死盯住阿曼。

阿曼语塞,片刻之后,才别开脸淡淡道:“至少,我会让她自己做决定。”

两人之间一片静默。

“你我心中都知道,且不论拳脚兵刃,青儿单凭性情便已是难得之人,世间难求。此生能识得她,对我而言,是上天垂怜。”阿曼接着低低道,“无论她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不会有丝毫勉强。我只盼你也能明白,否则,她便是白白认得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余下霍去病一人靠在溪边石上。渐渐西沉的日头把溪水镀上浅浅的金光,波光荡漾,金芒闪耀。溪边的他,周身也披上了一层淡淡的余晖……

“……否则,她便是白白认得你了。”——阿曼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在霍去病脑中激荡,他一径怔怔出神。

子青为人,他何尝不知道。

一直以来,饶得子青有一身的好功夫,性情却甚为温顺平和,绝非喜欢争斗较量之人。而且墨家非攻,汉军此战扫平漠南,汉庭边界得保安宁,确是已到了子青身退之时。

子青若当真要走,他就只能搬出将军的权力,硬将这少年留下。

可是、可是……霍去病眉头不自觉地越颦越紧。

“将军……”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耳边谨慎地唤他。霍去病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子青正端着药碗立在跟前,而天色竟已在不知不觉间暗沉下来,她身后的营地篝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