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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181)

不知不觉间几个酒坛子都快空了,阿曼倒满一杯之后,发觉酒坛已经见了底。

“这是最后一杯了!”他端起来,朝霍去病郑重其事道,“我最后还有件事得说,是件要紧事,顶顶要紧。”

“你说。”霍去病已经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青儿,你好好照顾她,最要紧的,莫让她再做傻事,更莫为了我做傻事!”阿曼缓缓地认真道。

霍去病怔住,阿曼所说与他之前所料并不相同。无论是出于阿曼王族的傲然,还是出于对他和子青的爱护,阿曼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将来楼兰的命运,这让霍去病更加尊重。

“好!我还可以再多应承你一件事情!”霍去病压低嗓子,用仅仅只能让阿曼、子青二人听见的声音沉稳道,“阿曼,我知道你有一句话一直未说出来,是为了楼兰,可我知道。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我也应承你!”

此言一出,阿曼持杯的手微微一震,缓缓站起身,向着霍去病郑重地行了一个楼兰礼节。他的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膛处,心脏所在,那代表着最诚挚的感谢。然后,满饮下最后一杯酒。

霍去病饮罢,望着漫天星斗的苍穹,接天连地的苍茫草原,豪情顿起,高声唤军士道:“将我的七弦琴拿来!”

子青微微诧异,“你出征竟然连七弦琴都带着?”

“前几遭出征都未带着,此番不是有专门运送粮草辎重的人马么。”霍去病朝她笑道,“今夜我心情甚好,正有抚琴的兴致。”

阿曼嘿嘿笑道:“果然是儒将,风雅过人!”

随侍军士一溜小跑,很快将琴抱了来,收了食案,将七弦琴放置在案几之上,接着又取了水来给将军净手。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琴弦,几下弹拨,琴音便流淌而出,远远地传了出去,明净浑厚,豪情万丈,仿佛纵马尽情奔驰在草原之上。军营中士卒或行、或坐、或卧着,听见这琴音心底无不心神激荡,唇边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阿曼听着,笑着举起箸敲起了杯沿,一下又一下,正合着琴音。对于楼兰人来说,他们对音律的敏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子青不通音律,只觉这琴音出人意料的熨帖心境,听着,只觉得心下尽是平安喜乐。

和着琴音,霍去病高声而歌: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最后一句“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他反复了三四遍,连阿曼也忍不住击箸和声而歌。

子青虽未开口,但歌中意思,她却是再明白不过。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将军是真的不愿再征战,而盼着汉廷百姓也能够得以休养生息,而“亲亲百年,各延长兮”,亲亲二字出自于儒家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全体汉军皆已整装列队,齐刷刷地等待着。

霍去病绛衣玄甲,登上祭台祭天。

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晨曦驱散草原上的薄雾,落在每个人身上,包括在祭台的将军。

子青在底下,仰头望着祭台上的将军,看着他向天献祭,不知怎么,脑中响起的便是昨夜里的那曲琴歌——

……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此战之后,匈奴漠南再无王庭,希望从此之后汉廷、匈奴、楼兰,彼此都能够安度繁衍生息,不兴战乱。

直到这时,望着祭台上的霍去病,她才真正明白了他所琴歌之意。作为一名与匈奴作战数年的将军,他的这份胸怀,这份气度,着实让她为之钦佩。

168第六章嬗儿出世(一)

祭天地过后,大军拔营,一切都有条不紊。

子青因不能骑马,故而只能与粮草辎重一起跟在汉军之后。霍去病特别给她安排了马车,并让邢医长跟在她身旁。

阿曼一行人也已经整装待发,即将回楼兰去。

“阿曼,你多保重!将来有一日,我去瞧你,好不好?”只短短相聚了几日便又要别离,子青心中甚是不舍。

阿曼笑而不语,不远处此番随行而来的楼兰侍从正静静地等候着他,他却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们在等你呢……”子青提醒他。

“这次,让我送你走。”阿曼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上一次,我离开边塞的时候,听见你的声音,却又不能回头。那种折磨,我不想再经受一次了。”

“阿曼……”

霍去病策马过来,朝阿曼告辞道:“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阿曼微微一笑,“对于你我而言,我想,还是后会无期的好!”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霍去病笑道,“说不定我也可以有褐衣芒鞋的时候。”

阿曼摇头笑道:“不易。对于汉皇而言,你就是一把绝世利器,他若不用,只怕……将军保重!”

“保重!”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再一拱手,遂掉转去追赶前头己经出发的虎威营。阿曼话虽未说完,他却已经明白,他自幼在宫中进出,刘彻的脾性他也很清楚:一柄绝世利器,若不能为陛下所用,陛下宁可毁之,也不会让它落入别处。

子青也在想着阿曼未说完的话……

“青儿,听霍将军一曲琴歌,要做到载戢干戈,弓矢藏兮,并非易事。你们此番回朝之后,将来的日子只怕不易。你现下有了孩子,也该收收心了,闲事勿理,只管听霍将军的话才对。”阿曼絮絮交代她道。

虽然并不是很明白阿曼话中的意思,见他神情有异,子青只能连连点头。

说话间,运送粮草辎重的汉军也预备开拔,一辆辆运载马车缓缓动起来。

“记着,只有你还好端端的,我才会觉得活着还没有那么糟!”阿曼最后握了下她的手,将一样东西交到她手上。

子青低首望去,是一只木刻的火烈乌,手工拙朴,翅膀上不知为何沾染着血迹,己经凝固干涸,透着黑。

“火烈鸟,楼兰的守护神,它能佑护你!”

“阿曼……”

子青拨开马车后面的帷慢,看着阿曼立在原地,灿烂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在眼界内渐渐模糊。

忽听到有鼓声起,一下又一下,原始古朴又极富节奏,熟悉异常,来自阿曼身边随从手里的羊皮鼓。

阿曼仍站在那里望着她,脸上带着笑,然后说了一句话。以他们之间的距离,子青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可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知道阿曼说的是什么——“我跳舞给你看!”

他站在山坡高处,阳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地镀上一层光芒。

然后他开始随着鼓点舞动起来,举手投足,袍角飞舞,仿佛是天地的精间魄所化成的一缕光影,叫人不敢移开目光,似乎有片刻的稍离,这缕光影便会在草原的薄雾中消失无踪。

某种深埋在骨髓深处的……

流动在他的血液里……

起伏在他的呼吸之间的……

阿曼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话在他的肢体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此一别,已是再见无日。

他的心中对此再清楚不过。

鼓点越来越急,他双手向天际摊开着,献祭般虔诚,面上带着笑意,开始急速地旋转。

阳光摇曳着。薄雾在慢慢散去。

袍角飞舞,光芒星星点点,他如欲振翅高飞的凤凰。

阿曼的身姿美得近乎神奇。

几日来,子青一直跟着辎重队,又躲在马车之中,难免引人猜度。

霍去病对旁人只是说她伤势加重,赵破奴、伯颜倒也罢了,方期、高不识等人却是十分关心。

李敢却不傻,径直去问霍去病。霍去病倒也不瞒他,将实情告之。李敢呆愣许久,才急怒道:“你怎能让她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