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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为知己(90)

“他在另外一头,缔素在照顾他。他还活着!”阿曼忙放下药碗,按住她,“你的伤很重,不能乱动!”

“真的?!”

“真的。”

听他言之凿凿,子青这才未再挣扎,只是方才这番挣扎,左肩上的血迅速濡湿布条,渗了出来。这般疼痛,清醒过来的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问道:“我们在船上?”

“嗯。”

阿曼想接着喂她汤药,子青倦然摇摇头,右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碗,三口两口径自喝完。

见状,阿曼一笑,将空碗搁到一旁,起身拿了干净的布条过来:“你的伤口刚才又裂开,我给你换药……你放心,这里是后舱,此时又是半夜,不会有人过来。”

换药便须得脱衣,男女有别,毕竟不便,子青怔了怔,道:“我……我可以自己换药。”

“伤在肩背,你如何换药。”阿曼微叹口气,目光中透着恳求,“我来替你换,好么?”

子青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衣物也都已换过干净的,想来也是他。

“你身上的伤不止一处,我……”阿曼仍望着她,明白她心中所思,解释道。

“我明白,”子青打断他,低头闷声道,“你替我换药吧,劳烦。”

83第六章情愫(一)

子青侧靠着舱壁,满身的伤口早已让她疼到麻木,她压根就没有问过阿曼自己伤情如何。

“我看过我哥的腿,怕是保不住。”她低低道。

替她拢上衣裳,阿曼尽可能轻柔地扶她侧躺下,不去触及左肩上的伤。说实话,易烨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汉军是输是赢,他也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只要她还活着,能这样守着她,一切足矣。

“你可看过自己肩的伤?”阿曼叹道,“比他的腿伤更重,谁砍的?”

“折兰王,”子青苦笑,“这刀换了他一条命,算起来还是我欠他多些。”

“老邢说,再深一寸,左手就不能动了,你下半辈子便要成废人。”

子青仍是笑了笑,道:“挨那刀的时候,我就以为整条胳膊都得被卸下来,没想到还能留着。”

“这么拼命做什么,值得么?” 阿曼温柔地伸过手去,将子青面颊上几缕被汗浸湿的发丝掠到她耳后。

“那时候是实在没法子了,我没想那么多。”子青还是记挂着易烨,抬起身子,“我哥的腿,伤了筋络,我得去瞧瞧他。”

“你现在绝对不能动,若是伤口再裂开,我宁可把你打昏过去,不与你说笑。”阿曼强按住她,安慰道,“邢医长的医术不是很好么,有他给你哥诊治,你别担心。”

子青心中却是明明白白,苦笑:“此仗伤者甚众,我哥不过是普通小卒,上头还有校尉、曲长、官长……哪里轮得到邢医长来给他诊治。”

“我来想法子,必让那老头先给你哥诊治。”阿曼轻松笑道。

“当真有法子?”

阿曼笑着点点头:“自然当真,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子青忙问道。

“待你伤愈,便随我一块离开,”昏暗的烛光下,阿曼紧紧盯着子青的脸,“……可好?”

雨声阑珊,点点滴滴,凄凄清清,子青沉默不语。

“你本就不该在军中,况且,此番出征,汉军折损七成以上,你身受重伤,”阿曼劝道,“下一次,谁能料想到下一次又会是什么状况?”

雨声之中隐约所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低咳,正是行至舱尾想透口气的霍去病背抵着舱壁,隔着薄薄的木板,静静听里间的对话。

“老大死了。”子青没头没脑道。

“不光是他,七千多名汉卒埋在那头,回来领功封赏的人又是何人?”阿曼冷笑道,“霍将军他会记得这七千多名汉卒的名字么?他会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么?他会记得他们都受了什么伤,流了多少血么?”

良久,子青才道:“我,不能走。”

阿曼皱眉,按捺下心头的气急,问道:“是为了你哥?他的腿伤我也看过,即使能保住腿,将来行走也多有不便。汉军又岂会要一个瘸子,你哥是不可能再留在军中。或者,你又是为了缔素?”

“不是。”子青缓缓摇了摇头,此战她非但没有帮上缔素,倒反过来是缔素将自己的兵刃给了她,“你以为我不想走么?我想,我恨不能此时此刻就远远离开,再不必持戟操戈,再不必看着同袍在生死搏命……可我不能走!”

阿曼双目痛楚,不解道:“为何?”

“我的命,是七千多人垫出来的,没他们,我活不了。我也记不得他们的名字,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他们受了什么伤,流了多少血,可他们此行未做完的事情,我至少得替他们做完。”子青缓缓道。

“头一遭带兵出征便折损七成以上,你还要跟着这样的将军继续征战?!”阿曼只看见归来的伤兵残将,对霍去病的带兵能力倍加质疑。

“此役是绝地之战,换做他人,只怕是全军覆没。将军他……”子青顿了片刻,才接着又道,“我信他!”

静谧的夜,雨水冰冷沁骨,霍去病背靠在舱壁上,将子青的话听得再分明不过……

面对七千多具汉卒尸体,他尚能强忍住眼泪。

而,此时此刻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

经此惨烈一役,依然有人相信他,愿以命相托。

阿曼良久未语,默默地注视着她。

“对不起,可我哥……”子青生怕他因此而不帮易烨,恳求地望着他。

霍去病双目暗沉,心中忖度,阿曼若拿此事为难子青,此人便不可再留。只是仅仅将他逐出,又或是当做匈奴俘虏绑送长安,他尚须再做裁夺。

“放心吧,天一亮我就去找老邢。”阿曼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这事我会办妥,你不用操心。你要留下便留下,我总是陪着你的。”

“多谢你。”

子青自是再感激不过。

“等此间事了,你会走么?”阿曼轻声问。

“会!”子青答得毫不犹豫。

“到时候我带你去处极好的地方,可好?”

“好啊。”

似乎子青的应承让他欢喜不尽,阿曼深吸口气,灿烂笑开,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中。

外间,任凭雨水打湿衣袍,霍去病只是眉头微颦,一动不动。

待船靠岸,伤情严重的汉卒先安置在就近的医帐中,轻伤者做简单处理后送往别处。

阿曼诸事皆不理会,径直将子青抱入自己所住的医帐之中。

邢医长又替霍去病换过一次药,严厉喝止他骑马的意图,硬是把将军塞入马车之中,看着马车方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雨绵绵密密反反复复地下着。

医营之中,每日都有重伤不治的人被抬出去埋掉,也有人在慢慢转好。随着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久,众人的猜度也就越多……

他们猜想着长安的模样;猜想着那座雄伟辉煌奢华美丽的庞大宫殿;猜想着那位拥有天下的无上君主生得如何模样。

想得最多的,是这位君王究竟会给缺胳膊少腿的他们多少赏赐!

残破的身体,唯有丰厚可观的赏金,才是他们来日生活的保障。

长安的春雨,细软绵绵,伴着轻柔的柳条拂过人面,丝丝痒痒,不若陇西那般冰冷。

未央宫中,皇后卫子夫,她又是霍去病的姨母,专门在自己宫中整治了一席家宴,连同卫青,卫少儿一并都请了来,为霍去病庆功。

“表兄的伤可好些了?”

卫长公主,卫子夫的长女,关切地问卫少儿,眼珠子还不时往长廊尽处张望着,等待着霍去病的身影。

“多谢娘娘和公主记挂着,已经好多了。”卫少儿回道。

卫子夫先悄悄扯了扯卫长的袖子,示意她举止不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才朝卫少儿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妹妹莫要拘谨,即是家宴,便要如百姓人家一般不拘礼,才显得热闹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