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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明(235)

文哥儿没想到第二笔生意就有人故意来挤兑自己。

不过他既然想好了来大街上摆摊,便是不想只抄圣贤书上的之乎者也。

文哥儿没理会众人的取笑,他把小身板儿坐得越发端正,绷着一张小脸提起笔认真询问:“你平时唤她什么呢?写信最开始就得写上称呼。”

那帮闲见文哥儿还真认真发问,倒是一下子哑了,脸色那笑嘻嘻的促狭表情都收了几分。

只不过窑姐儿哪有什么值得写到纸上的称呼呢,别说她们家里不一定会专门给她们起独属于她们的名儿,便是起了她们也不好意思在这种行当里用、

大抵都是看听那些有名气的名伎取个名号唤作“花想容”,她们便学个“阿花”“阿容”。

更多的,她们想不出来。

便是想出来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住。

倒不如不想了。

“唤她心肝?”那帮闲搔搔后脑勺,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称呼来。

这还是两人胡混时随口学人喊的。

众人听了“心肝”二字,又是一阵哄笑,倒把那存心来戏弄文哥儿的帮闲笑得有些面红耳赤。

文哥儿还是坐得板正,点着小脑袋表示自己记下了这个称呼,又问帮闲要给他相好的写点什么。

他这般认真的表现,旁人也不好再笑了。

再一细看,这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眉目灵动至极,那双眼睛乌溜溜的,澄明而清亮,仿佛世间有再多的肮脏污秽都不会叫他沾染半分。

寻常人家养出这么个娃娃,哪个不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谁舍得放他出来这里遭人挤兑嘲笑,对他说些不堪入耳的市井秽语?

这又是相好又是心肝的,要是有自家小孩在的话他们可是得捂住他们耳朵的!

在帮闲抓耳挠腮面对文哥儿的询问时,有人悄悄拉着伙计问文哥儿是谁,这才知道人就是京师赫赫有名的王家小神童!

小神童不愧是小神童,别人四五岁的时候字都认不全呢,他就能出来给人代写书信了!

于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刚才的“免费”话题又添了个新谈资:居然是小神童免费代写书信!

这不得马上排个队,叫小神童帮忙写封信让他们带回家给家里的小兔崽子看?

老爹给孩子信,应当也算家书吧?

见那帮闲还在支支吾吾,三棍子都憋不出个屁来,周围人就开始催促起来:“李大胡子,你到底要不要写啊?不写快滚蛋,我们都等着让小神童给我们写信呢!”

那被唤作“李大胡子”的帮闲被人一催,更想不出来了,只得胡乱说道:“那你就帮我写‘好多天不见了,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你这几天想我没有’,这样成不成?”

旁人听了直摇头:“你这种肉麻大白话,哪里值得浪费一张好纸?小官人,咱别给他写了,他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那帮闲本来确实是来捣乱的,这会儿听其他人都急切地想让小神童帮忙写信顿时就后悔起来。

他想到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专门帮自己写东西,不由梗着脖子道:“为啥不给我写?我都想这么半天了,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

文哥儿没有嫌弃帮闲讲的话太俗气,而是继续询问:“那你署什么名字?”

那帮闲一愣,平时大家都喊他李大胡子,或者“姓李的”,他的名字也是很久没人正儿八经喊过了,更别提被人正儿八经写在纸上。

“我叫李大壮,强壮的壮,我爹娘想我长得壮点儿,能扛病也能扛事。”

那帮闲絮絮叨叨讲起了他死去的爹娘。

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混不吝的,早些年他父母尚在,他也曾想过以后是考个功名好还是做点生意好,不管他说想做什么,他娘都会说“好,好,好,我儿肯定有出息”。

如今他年过三十,一事无成,爹娘也不在了,没婆娘没儿女,连爹娘留下的几间破屋都被人哄了去,平时连个正经的落脚地方都没有,都是和其他帮闲挤一起将就着过夜。

只有在活得比自己还卑贱的窑姐儿面前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他怎么成这样了?

李大壮还在恍惚着,文哥儿已经站到了矮凳上,相当信守承诺地帮他写起信来。

开头是心肝,结尾是李大壮,整封信一个字都没改,写得整整齐齐。

那纸上分明全是俗言俚语,字迹瞧着也十分稚气,众人看了却生不出嘲笑的想法来了。

叫他们自己去想写点什么,他们难道就能想出更文雅的话来?

五十步莫要笑一百步了!

文哥儿一笔一划地把信写好了,双手拿起来给那个叫李大壮的闲汉看,他这里是免费帮写,所以就算有不满也是不改的,只是让对方瞧瞧写出来的成品罢了!

文哥儿一边把信递给李大壮,一边给大伙讲自己“一经送出,恕不更改”的代写原则,那股子伶俐劲看着就叫人喜欢到不行。

李大壮接过那封短短的信,纸张的触感对他来说有点陌生。

文哥儿既然说要免费,用的自然不是什么好纸,都是从铺子里拿最便宜的,他随便一封压岁钱都能买一大摞裁来写半天的那种。

这就算是这么粗糙的纸张,也是他们平时舍不得花半枚铜板去买的。

李大壮拿着信从围在代写摊子前的人群里,只觉街上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他睁不开眼。

李大壮走了,刚才那些催促他的人却是没立刻上前。

主要是他们都没想好要写啥。

要是坐上去后和李大壮那样憋个半天只憋出个“我想你想得睡不着”来,岂不是要被周围这些好事者嘲笑个十天半个月?

众人正犹豫间,一个身材有些伛偻的老头儿挤进了人群里,步履蹒跚地来到那个空座位前。他很客气地先询问周围的人:“你们不急着写吧?”

周围的人显然也认得这老头儿,立刻说道:“不急,不急,你先写。”

原来这老头的儿子从军,正好碰上北虏犯边,人没了。他老伴哭瞎了眼,平时什么都做不了,全家就他一个出来挣点辛苦钱买药。

老头儿脖子处有个肉瘤子,就是他每逢红白事或者别人搬家就跑去担担抬抬、日积月累之下磨出来的。

他们这个行当大伙都唤作“窝脖儿”,原因就是他们这一行后脖处都会有这么个标志性的肉瘤。别看老头儿年纪大了,他现在帮人“窝”起嫁妆来还健步如飞哩!

众人都知晓老头儿还有个女儿,当年嫁给了她哥哥的袍泽。那边离京师有点远,军户又不能随便走动,想见上一面格外不易。

想来他是想写信给他女儿吧?

老头儿人为和善,邻里都挺喜欢他,哪怕是周围这些帮闲也对他颇为同情,自是主动腾出位置领他落座。

文哥儿好奇地看了眼老头儿脖颈上的肉瘤子,照例先问了称呼、内容、署名,说是得把家书里要写的话逐句逐句沟通好了才好提笔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