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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明(310)

这是熟人了,今年刚出孝期除服回翰林院,虽不像和王鏊他们那么熟稔,平时见了面也算是友善。

文哥儿跑去李东阳书房敲门。

李东阳知晓是文哥儿来了,笑着招呼道:“进来吧。”见文哥儿推开门走进来,一张脸蛋儿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李东阳边让他到炉边烤火边感慨,“你们这些小孩儿就是不知冷热,大冬天的一天到晚在外面瞎跑,我们可恨不得天天围在火炉旁。”

文哥儿在外面不觉得冷,进了暖烘烘的书房才察觉外头刮的冷风确实很不友善。他迈开腿跑过去挤在李东阳师徒俩中间坐下,围着烧红的炭火取暖。

李东阳问:“怎么得空跑过来了?”

文哥儿便把诸让来访的事儿给李东阳讲了,说他们聊着聊着聊出了一篇新文章,他写好后就立刻过来交功课了(绝口不提自己已经在家里分享过一圈)!

李东阳来了兴致,乐道:“行,拿来给我看看。”

文哥儿麻溜掏出带过来的文章给李东阳看。

这一看之下,李东阳更乐了。

想想文哥儿刚读诗时便注意到杨万里的“嚼作雪花声”,这会儿读的书多了,更是直接写出一篇细述陆放翁有多会吃的文章来。

这小子甚至还在文章中阐述他平时爱挂在嘴边的养生理论,诸如“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之类的。

李东阳无奈地叹了口气,瞅着文哥儿说道:“以后读你的文章,可得先备好吃食才行,你文章写得我都看饿了。”

文哥儿道:“这可不能怪我,都怪陆放翁!”

李东阳哈哈一笑,又把文章递给罗玘,让罗玘这个当师兄的给点评点评。

罗玘写文章那可是丘濬都赞不绝口的,因着会试是李东阳取的他,如今才与李东阳有了师生之谊。

他平生酷爱读书,当初丘濬要把国子监的南籍监生都撵回南边去,就是他跑去反复找丘濬求情说“我不是不想回去,只可惜没能把国子监的藏书看完”。

这理由戳中了丘濬的心窝,破例把他留在了国子监。

罗玘早就对文哥儿这位小神童闻名已久,可惜文哥儿这大半年来都在陪着丘濬修《成语词典》,并没有多少诗文面世。

现在终于有机会看看文哥儿的新作,罗玘自是欣然接过文章,细细地品读起来。

文哥儿给李东阳他们看文章已经给得很习惯,算下来却是头一次给罗玘看,不由边在火炉上方烤着手手边期待地看着罗玘。

罗玘在家乡守孝时便读到过几篇文哥儿传扬最广的诗文,这会儿读了这篇逗趣至极的“陆放翁长寿秘诀”,只觉文哥儿的奇思妙想着实非常人所能及。

寻常人读放翁诗大多只记得“铁马冰河入梦来”“家祭无忘告乃翁”等等慷慨词句,只他们这位小师弟专门去看人吃什么,连餐后用的乳酪都没放过!

自唐宋以来,诗家大半分为尊唐派以及宗宋派,有时候两边还会打起来——要么尊唐抑宋,要么尊宋抑唐,打起架来三天三夜都打不完。

李东阳就是个尊唐的,每次开文会都不离李白杜甫,发展到后来有名的“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几人,更是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等说法,表示中唐以后的诗都是异端,全部不配称之为诗;唐朝以后的书,一概不值得看!

这才造就了他们带起来的“拆洗少陵,生吞子美”风气。

简单来说就是古代洗稿行为。

既然唐朝以后的诗都不算诗,那他们还能怎么写诗呢,只能把人家盛唐的好诗拆拆拼拼自己用。

李梦阳这人最爱拆的就是杜甫诗了。

李东阳这一代人还能说是爱李杜诗的神韵,轮到李梦阳他们却是连李杜诗的本体都不放过!

罗玘拜在了李东阳门下,写起诗文来自然也是崇汉尊唐的,不过文哥儿年纪尚小,要他写史论之类的文章不太相宜,这种谐趣小品读来倒是颇为有趣,也更符合他如今的年纪。

罗玘道:“小师弟这文章浑然天成,我却是没什么可点评的,就是想吃烧鹅了,还得是撒足了花椒的那种。”

李东阳听后又是大笑不止,乐过以后还真叫人去备只烧鹅一会他们师徒几个一起吃。

鹅鹅不可能一下子烧好,文哥儿便留在李东阳家边烤火边听李东阳和罗玘聊唐宋诗之争。

欧阳修、苏轼他们是推崇宋诗的,一群人意气风发,很有开创一代新风的势头。到了后来又有人觉得他们的品味不咋样,再次推崇唐诗。

推崇唐诗的人里头还可以分为盛唐派和晚唐派,两边也是掐得昏天暗地。

别说这种分时期的掐了,连李杜之间也要分个高低。

所以如果无聊想看人吵架,只需要问他们几个简单问题就可以了:你们觉得李白诗牛逼还是杜甫诗牛逼?你们觉得盛唐诗牛逼还是晚唐诗牛逼?你们觉得唐诗牛逼还是宋诗牛逼?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已经有无数读书人为之疯狂过!

诗坛里的水着实很深!

文哥儿听得瞠目结舌。

幸好,他都没有和人讨论过这些问题。

李东阳和罗玘聊得兴起,还不忘教育文哥儿几句,让文哥儿多读盛唐诗。

宋诗不少佳作也可以品读一二,只是到底少了些味道,要学诗还是得多看看李杜。

文哥儿连连点头。

唐代本来就是诗的主场,多学唐诗也是应当的。

这边还在等烧鹅,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有位陕西来的考生想给李东阳拜个年,自称姓李,名梦阳,还带来一封陕西督学杨一清的信。

李东阳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叫人把李梦阳引进来见一见。

趁着李梦阳还没入内,李东阳转头向文哥儿两人介绍:“这位可是你们杨师叔整天在信里夸个没完的学生,你们一会机灵点,可别被人比下去了。”

罗玘自己就是考过解元的人,自然不会在一个准考生面前怯场。他笑着调侃:“听这名字,这位师弟与您倒是有些缘分。”

李东阳道:“自是有缘的,要不你们杨师叔怎么总在给我的信里提他?”

杨一清作为陕西督学,平时得管着整个陕西路的教育,等闲学生自然不会让他印象太深刻。

估摸着就是李梦阳这名字让他记住了,再一读李梦阳的诗更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才直接在信里夸起了这么个学生。

正说笑间,李梦阳就被人引了进来。李梦阳今年才二十出头,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纪,整个人透着股蓬勃朝气。

他才思卓然、下笔成文,相貌也很是清俊不凡,且年仅二十就考了陕西解元,瞧着自是锐气逼人。

不过见了李东阳,李梦阳的态度倒是很恭敬。

这份恭敬是出于对前辈的敬仰,也是因为他们的督学杨一清时常提及李东阳这位文坛巨擘。李梦阳在陕西时受了杨一清的点拨,对李东阳自然也有着天然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