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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虚(106)

作者: 浪沧君 阅读记录

“坐吧。”兰裳随意坐在桌前的木椅上,指着另一把空着的椅子,见灼烈正欲答手致谢,连忙摆手拦住,道:“别给我来那些繁杂的礼数,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在我这里,随便些更好。”

倒不似在大殿上那副冷着脸的模样,说话的声音都柔和了几分,灼烈稍微放松了些,坐在她对面,盯着那双给自己倒茶的玉手。

兰裳端着茶盏放到嘴边,迟迟未饮,灼烈的眼神一直在叩响木桌的手上飘忽,细长的指尖打在上好的金丝楠木上,奏响一曲扣人心弦的乐章,此处唯一的客人,心脏正随着乐曲跳动。

见他终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清茶,兰裳才将茶盏内的茶水一饮而尽,似笑非笑地问道:“王子,此茶如何?”

“甚好,甚好。”嘴上迫不及待地回答,脸上勉强的神色却暴露了他在说假话,灼烈端着茶盏,不肯再多饮一口。

“既然甚好,王子为何不饮尽。”兰裳夺过他手中的茶盏,说道:“为何如此言不由衷?”

此茶本是苦茶,平日天钧贵族喜欢在茶水内加入各种蜜糖果干,闲暇时作消暑解乏的吃食,在泡制之前,需先用井水将生茶冷泡一夜,除去茶中的苦涩之味,再以沸水冲泡,文火慢煮,加以花蜜,这样泡出来的苦茶,才能苦中回甘,饮之口有余香。

今日饮用的苦茶,既未冷泡,也未用文火慢煮,更没有加入任何提味的花蜜,只是用沸水直接冲泡放凉,入口酸苦,若咽下,苦涩之气弥漫在口中迟迟无法散去 ,任谁饮下这茶,都无法发自内心的说出“甚好”二字。

“我......”灼烈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自小皆受严格的王族教育,深知自己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整个丹陆,那些繁杂的礼节都被铭记于心,成熟稳重的做派,为他赢得不少丹陆朝臣的交口称赞。本以为比起丹陆,天钧会更加重视礼教,哪知这个礼教上明显要强许多的国度,未来的君主竟如此这么一个离经叛道。

“我幼时,他们也想把我变成你这样。”兰裳又给自己到了一盏茶,同样一饮而尽。

“那后来呢?”灼烈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段叛逆时期,不过最终他依旧成了太傅眼中合格的储君。

“我现在这样子你不也看到了吗?”兰裳瞥着突然来了兴致的灼烈,漫不经心地说道。

灼烈终于露出进穹霄宫以来的第一抹笑容,因严肃而略显古板的面容瞬间松弛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也更有年轻人该有的模样,他端着剩下大半茶水的茶盏,学着兰裳的样子,将茶水一饮而尽。不同于小口抿茶时充斥满嘴巴的苦涩感,大口饮尽后,初时虽也是苦味直冲脑门,但很快苦涩散去,只剩下淡淡的回甘。

“我真无法想象,殿下这样的人,五十年后怎能甘心被困于天祇殿中百年。”不知怎的,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兰裳放下手中的茶盏,玩世不恭的脸上,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坐直身子,目光灼灼:“王子,我并不会遵照神谕在天祇殿内百年,更不会和你共居一室,不过在你需要的时候,我都会出现在天祇殿内,你无需过问我去往何处,亦无需拘泥于规矩,你可与她人相爱,亦或如无数前代君王那样,孤独一生。”

说完这一席话,兰裳再次端起茶盏,神态悠然,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些像雷霆闪电般的话,再怡然自得地等着对方的答复。

兰裳啊兰裳,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灼烈完全被这些话震撼住,违背神谕不居于天祇殿内已是对神明的冒犯,若神明动怒,降下神罚,顷刻间便可让违逆之人从世间消散。王不能为世间□□所困,他们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王的一生都必须献给天下苍生,以及下一代王。

“你若不呆在天祇殿内,那天钧的下任君王该如何诞生?”他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小心翼翼用极小的声音问道。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下任君王该来的时候她自然会来。”兰裳挑眉看着患得患失的男子,轻叹一声,真是一点王族的魄力都没有,还未成王倒担心起以后的事情。

严格来说,灼烈的担心不无道理,天祇殿因筑殿之初神祇立下的规矩,必须两王同居于其中,才能使这座神殿屹立于云端,而两位下任君王也必须同时诞生于神殿中,如果只有一人诞生,大地上的灵息就会失衡,或会导致生灵涂炭,或会导致海水倒灌。

其中最为重要的孕育王储之事,需两位君王共同完成,南北两方的王族之血交融,再吸纳被囊括于神殿中的大地灵息,长则百年,短则八十年,才能成功,这这段时间里,一年两分,上半年精血交融,下半年吸纳灵息,一日运行八个时辰,容不得一丝疏忽,也不能中途间断。

每一代两国之主,并无夫妻之名,也无夫妻之实,但在凡人眼中,他们同居百年,与寻常人家的眷侣无异。

下一任天钧王毫无顾忌地让下一任丹陆王无视神谕,甚至让他去找自己所爱之人,如果让那些老贵族们听见,免不得又要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没准还会被直接气得背过去,这些话实在太骇人听闻。

“难道你有所爱的人?”灼烈仿佛嗅到什么重要信息似的,首次盯着那双凤目,一本正经的问道。

“没错。”兰裳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连句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对坐的男子不过与自己同岁,却活生生跟个老学究似的,一板一眼,好像连头上那金冠都讲究分寸的恰到好处,这样端着活三百年,想想都觉得头疼,那些死板的规矩果然害人不浅,硬是把青年身上该有的朝气磨了去。

“那人是谁?”灼烈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落。

分明与兰裳初次见面,却对这个本该和自己共度百年女子,产生了特别的情感,为她早早与自己离心而感到遗憾,就像是某个人本该与自己连为一体的纽带被拦腰斩断,灼烈觉得有些别扭,心中很不是滋味。

“只是一个普通男子,无非是生得好看些。”兰裳摆摆手,仿佛要将他心头的疑问挥去。

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普通男子,竟让如此高傲的天钧王储念念不忘,灼烈此时既有被人捷足先登的不甘,又对兰裳有些羡慕。两国天降王权至今,王位已传一百余代,没有一个人敢冲破禁锢,去追求自己的□□,王族虽不是十月怀胎所生,但他们和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也会对人心动,但最终,他们只是将那份喜欢压在心底。

“我父王说,王要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因一己私利而忘公。”见兰裳玩味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游走,好像已被他心中那些乱作一团的想法看穿,灼烈连忙把话题岔开。

兰裳嘴角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带着几分不羁,几分薄凉,随之而来的是不屑一顾的声音:“好一个苍生为念,好一个不能因私忘公,你若有所爱,难道她就不是苍生中的一个,为了天下苍生,就要让自己活得如同傀儡一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