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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浓(14)

作者: 多梨 阅读记录

晚饭是于锦芒和姥姥一起做的,馏(再加热)馍馍和包子,炒地蛋(土豆)丝,辣椒炒鸡蛋,煮的棒子(玉米)面粥,蒸了地瓜和毛豆,还有早熟的新玉米。

路世安拍了个院子里刚摘的嫩生生鲜黄瓜,放了三瓣蒜。

吃过饭,姥姥说要去隔壁送个东西,让俩人先睡,她等一会儿就回来。

晚上的小镇边缘没什么热闹可看,也没有高楼大厦霓虹灯,路世安同于锦芒聊了几句,确定好明天的行程后,才走。

无论如何,明天他们都要离开这里,去济南。于锦芒最后一晚想和她姥姥睡觉觉也好,还是于锦芒现在想要倒立着从镇头跳回镇尾也好……路世安都不会阻止。

他跨出房门,乡下的夜空一片宁静,蔚蓝干净,好像透明的、湛蓝湛蓝的宝石。

路世安本该走,又听房间里于锦芒在哼歌。他停下步子,从远处隐约的蛙鸣中听清她在唱什么。

“囡囡呀不要调皮,坐下听听阿婆说,这个季节天气转凉地上雨水多;

囡囡呀不要惊慌,过来听听阿婆说,睡个觉雷声过后就能看云朵;

囡囡别怕,囡囡别哭,快快睡咯……”

于锦芒的声音不高,很低,压着在哼,像摇篮曲。路世安第一次听她唱歌,颇有些惊异。

她的歌声,与她平时那种活蹦乱跳到像精神旺盛的猴子形象完全不同。

“蛐蛐轻些,静静安歇,月儿圆哟,你乖乖呀抱阿婆……”

隐约听到外面姥姥的笑声,只觉自己站在这里不妥帖,路世安往前迈一步。

姥姥送完东西,刚刚进院子。

她站在月光下,花白色的头发好似雪白雪白的棉花,是那渐渐衰老、干瘪了枝条的棉花,苍老枯萎,用力长出软绵绵的棉絮,好保护着其中胖嘟嘟、干干净净的棉籽安睡。

姥姥已经老了。

迄今为止,路世安的记忆只停留在死后的空白中。

他没有任何关于亲人的记忆,看着小路世安就像看着一个长着同张脸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爱恨情仇。

但在姥姥穿过院子走过来的时候,他仍叫了一声。

“姥姥。”

“哎,”姥姥应了一声,她问,“俺妮儿呢?睡了不?”

路世安说:“刚才还没睡。”

“喔,”姥姥笑眯眯应了一声,“你早点睡啊。”

路世安说:“好。”

姥姥身子骨还硬朗,从他身边大步走过去,走出一段距离,路世安听她叹气,像是自言自语。

“这么年轻,不应该啊,可惜了。”

路世安不理解姥姥讲什么“可惜”,回头看,只看到姥姥进了房间,她黑色的影子渐渐没过门槛,走进屋子里。

卧室里,于锦芒还没睡。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姥姥一起睡过了,小时候俩人坐在床上,年纪大的缝她的小书包,用针把她的绘本边缘钉的严严实实;年纪小的,帮老花眼的姥姥穿针引线,乐滋滋地和姥姥讲小时候的事情。冬天雪下大了,就用热水灌一个热腾腾的红色暖脚圆壶,小孩子皮肤嫩,姥姥怕烫着她,又缝了棉套子,就放在她脚边,给她暖。小孩子活泼好动,睡觉也不老实,一晚上能蹬醒姥姥好几次,姥姥一边笑着骂她小皮猴子,一边把她伸到被子外面的手脚重新塞回被子里,伸手拍拍,搂得紧紧的。

长大后呢?

于锦芒被接到市里上小学,上初中。爸妈忙着开店,没功夫送她回镇上看姥姥。于锦芒自己背了书包,偷偷拿了钱要去看姥姥,结果被妈妈发现。钱被没收,妈妈更是大发雷霆。

“有这闲工夫就去看着你弟弟?啊?你没看他都饿哭了?你给他点饼干,陪他玩……”

“大人赚钱不容易,我和你爹开个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样,天天都够够的,真想死了,你还添乱……”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死我……”

于锦芒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弟弟真是个讨厌鬼,他天天哭,在一个学步车里跑来跑去。学校里组织什么暑假夏令营,什么周末活动,什么踩青踏春……于锦芒都没办法参加,倒不主要是报名费的问题,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个弟弟。

有个每时每刻、只要醒着就离不开人照看的弟弟。

谁让她是姐姐呢。

姐姐就该听话,就该懂事,就该让着弟弟、照顾弟弟,就该把时间都花在弟弟身上。

谁叫她是姐姐。

谁叫她是生——

于锦芒又偷偷攒了几块钱,买邮票买信封,那时候课文里学到凡卡给爷爷写信。劳动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都去教堂里做礼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给爷爷写信,求爷爷接他回去。

于锦芒也写。

爸爸妈妈都去了店里,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早餐钱,给姥姥写信,求姥姥接她回镇子上。

她不想照顾总是哭闹的弟弟了。

写完信,于锦芒擦着眼泪,还在信封上郑重地画了一颗爱心,那是班级上很时髦的画画符号,她想,姥姥应该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后就杳无音讯。

于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没来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后等到习惯照顾弟弟这件事。

那封信最后到了哪里,于锦芒也不知道。

后来,弟弟不需要人照顾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没有时间;于锦芒想,等高中毕业后、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她打了两个多月的暑假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想,等上大学后就好了。

于锦芒去了北京读大学,离家更远。暑假要么打工,要么就是学习,备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后来,于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没关系。

现在的于锦芒又见到了姥姥。

姥姥现在的牙齿还没有脱落干净,她还不用戴假牙,一双粗糙的大手搂着于锦芒,笑着问她,学习怎么样呀?还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吗?那边吃的喝的和家里不一样,还习惯吗?姥姥知道那边什么都贵,物价也高,你别不锅少(不舍得)着吃。姥姥有钱,姥姥知道你爸妈不舍得给你花钱,没事,姥姥有……

于锦芒搂着姥姥的胳膊,都一一地说了。

她渐渐地有些困了。

姥姥又问:“你男朋友对你好吗?”

于锦芒困倦了,她说:“姥姥,你记错啦,我还没上高中呢,我还小,没男朋友……”

姥姥拿蒲扇赶蚊子,拍拍她,笑眯眯:“是,姥姥糊涂了,记串了。外面多好呀,多热闹,好吃的也多,玩得也多,多好,咱们要上大学,要找好工作,要好好……”

于锦芒抱着姥姥,一觉到大天亮。镇上到济南去的车少,一天就三趟。姥姥早早买了豆腐脑,撒了小芫荽末小葱花,又煮了粥,搭着热腾腾的火烧和包子,一定要让小外孙女吃得饱饱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