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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浓(48)

作者: 多梨 阅读记录

读初中时,路不群的身体就不好了。

有段时间需要住院,他实在无精力照看路世安,便同路世安的姥爷商议了一阵,让路世安去那边念初中和高中——路不群隐隐有预感,自己怕是撑不了几年,怕是无法看着路世安考大学了。

路世安的姥爷一口答应,不过也同路不群仔细商谈,明码标价,孩子不是白养的。路世安的姥爷退休金有限,下面还有好几个孙子孙女,若是这样免费带外孙,他的儿子儿媳肯定又要闹……

路不群给了他二十万。

二十万,照看路世安到念大学。

这时的路世安已经对死亡有了朦胧的概念,但远远称不上清晰。他没有养过宠物,只同路不群一起养过一盆月季。

月季这植物也奇怪,山东是月季的“开挂区”,随意地在门前门后栽一棵,不需刻意浇水施肥,它也能泼泼剌剌地茁壮成长。可一旦移植到花盆中,各种意想不到的病虫害接踵而至。

他们就养了这么一盆月季,是小贩贱价处理的,到家后才发现生了病。路世安翻书查资料,精心养了一个月,这棵月季还是干了枝子、烂了根。

那时候的路世安就意识到。

人类无法阻挡死亡。

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人力所不能扭转。

正如孟子所说。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命中注定,谓之宿命。

刚刚意识到这点的路世安很快陷入这种无法掌控死亡的迷茫中,那时他正读初三,刚十五,正是思维活跃、易慎思多虑的年龄。

路不群体检出查出脑血栓。

说严重也不算多严重,很多中年人就已经有了血栓,当下也不致命;但也不是什么小病,路不群年纪太大,只能依靠长期服药,说不定哪天就发病没了。

路不群倒看得开,他劝了路世安很久,让他去淄博姥爷家,等假期了,再来陪爷爷。

——倘若有人能告诉路世安今后发生的一切,此刻的路世安绝不会去淄博。

十五岁时的路世安接受了爷爷的建议。

淄博的开销和生活节奏都要比济南少、慢很多。路世安成绩本身就名列前茅,到了新学校后,度过前两个月的适应期,也开始频频蝉联第一名。他平时寡言少语,又是“空降”的转学生,无形中多了些“神秘”的气质。

少有人同他交流也没关系,路世安不在意这些。

他只想好好读书,早点高考结束,早点陪陪爷爷。

于锦芒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那时候她还叫做于胜楠。

那次是数学联考,最后一道附加题格外难,难到令路世安也无处下手,写了一个“解”字就停笔,空着这一块儿交上去。

但他又想知道答案,交完试卷后,又凭着记忆默写出整个完整的题目,直接去数学老师办公室找老师。

数学老师桌子前已经站了一个女孩了,个子不是很高,头顶还碰不到他肩膀,像个……小竹笋?或者说,像大明湖上刚刚努力冒出一个头的小荷花苞。

她说话声音也磕磕绊绊:“……我觉得这个数字有问题,也可能是题目有问题,反正,反正就是不对……”

数学老师正喝水,水太热,烫的他咂一下舌,将双层玻璃杯子随手放在厚厚试卷上。

他推了推眼镜,有些敷衍:“快上课了,你先回去吧,我好好看看。”

女孩用力点头,手足无措地离开,仓皇又谨慎,矛盾极了。

经过路世安身旁时,路世安看了她一眼。

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头发很黑很美,像缎子。

然而更能引起他兴趣的,还是她刚才磕磕绊绊说的那些话,路世安低头看了看手上记的题目,仔细读了几遍,忽然明白了。

这道题目就是错的,难怪没有解法。

如果按照女孩刚才说的那样,改变几个数字,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正沉思,老师笑着看他:“小路啊,你是哪道题不清楚?”

路世安说:“我的问题和刚才那个女同学一样,她刚刚一说,我明白了,今天联考的……”

那天晚自习,老师大力夸赞路世安,说他聪明,参加联考那么多学生和老师,就他一个人看出题目出错了……

路世安听得愕然。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被老师藏去姓名的女孩,姓于叫胜楠。

楠木的楠。

能胜得过金丝楠的,一定是更为优秀的树木。

有次在学校中买东西,路世安忘记带卡,正思考是该退掉还是怎样时,身后人低声:“不如刷我的吧,我卡里钱多,快毕业了,也用不完。”

路世安一回头,又看到于胜楠。

她同人说话时也很少看人眼睛,总是微微低着头,声音也细声细气的,不怎么爱说话的模样。路世安向她道谢,约定好明天还她钱,她也只摇头。

那是中考前的两天。

路世安一直带着五十块钱,次日去她们班级找她,几次都没遇到人。他本可以将钱交给她的同桌,由她的同桌转交给她,但鬼使神差,路世安还是留了下来,想亲自还给她,再说一句谢谢。

唯独中考时没带够钱,也唯独中考时,俩人遇到了。

路世安听到她窘迫地向监考老师求助。

他默不作声地将尺子折断,给她。

可惜每次考试结束后,她都是匆匆收拾书包就走。路世安没有拦她还钱,唯独怕出意外、影响她考试心情。

他知道对方在为中考发愁,一场数学考试,她小声叹了六口气。

再等,就是路世安去济南,一边陪爷爷,一边念辅导班。

辅导班枯燥无味,只在最后快结束那几天,路世安意外发现,于胜楠家就住在辅导班旁边。

也是在打算还钱之前,路世安飞扑上前,推开于胜楠和她朋友,自己被跌落的石块砸伤脑袋。

痛倒还是其次,他只有点庆幸,庆幸那东西不是砸到这俩弱唧唧、一扑就倒的女孩身上。就他骨头这么硬的人,都能被砸得头破血流,更何况是于胜楠和她的朋友。

俩年龄更小的小女孩。

她们慌乱地送他去医院包扎,去清理伤口。

医生也问了路世安几个问题,来确保他真的没有伤到脑子。

路世安自觉只是外伤,没有脑震荡,也没有什么别的问题,等待爷爷过来接人的时候,他打算推门出去,顺便还给于胜楠那五十块钱。

但是——

门开了一个缝,路世安看到走廊上的于胜楠被好友搀扶着。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怪异,神情、姿态、语气,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都不像路世安所了解的、那个胆怯又小心翼翼的于胜楠。

还有她同身旁朋友说的话,她的嘴不再怯懦,而是叭叭叭,上了膛的小机关枪一样,连环发问。

“今天是几月几号?”

“七月二十一,你怎么了呀?”

“几几年?”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