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投敌(179)

作者: 夜雪书帷 阅读记录

时轶发现,百年之后的仙门式微不已。还好闻人镜早就死了,不然让他看见这一幕,看着他一手创立的仙盟变成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也不知道要心痛多久。

每年,每月,除却盟中日常的事务以外,谢长亭总爱外出。

他每次外出,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第一次跟着谢长亭来的时候,时轶还没认出来这是个什么地方。四周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地上明显有雷劫掠过的痕迹。痕迹最深重的中心地带,有一座倾塌的废墟。

第二次来的时候,时轶跟着进入了废墟的里面。

直到看见了熟悉的法阵,才真真正正想起了这是哪里。

从前的九重血眼。

百年之后,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地方了?

谢长亭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起初,他似乎还在废墟里翻找着什么。时轶问他“你是有东西丢在这里了么”,他也并未应声。

到了后来,谢长亭便也不找了。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只是在这里安静地坐一会。

九重魔眼塌陷的地方,不知为何,居然成了许多修士的朝拜之处。

时轶来的次数多了之后,听几个叽叽喳喳的散修交谈才明白,原来这里是见微真人渡劫的地方。人们来这朝拜,都是为了“沾沾喜气”。

见微真人这个名号他半点都没听过。不过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也不知道这百年之后的人是怎么了,入个渡劫境而已,有什么值得好朝拜的?

沾喜气?

沾沾魔气还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此刻这个像是灵体一般的存在,时轶对这座坍塌地宫中的气息分外敏感。

这里面的确有魔气。

但想来,应当不是那位沉睡的魔主的。因为看样子,他应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后来时轶又问过好几次“你总来这里做什么”,都得不到回应。

他想让对方少往这边跑。

这个鬼地方魔念深重,多来几次,保不齐就会出什么事。

但很快,时轶就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答案。

那是在一天夜里。

谢长亭本来已经睡下了。又或者说,闭着眼睛小憩一会。

时轶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能与对方“同床共枕”的机会,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挨着对方躺下了。

记忆中的时间有时流淌得很慢,比如对方故意装作看不见他的时候,一分一秒都显得分外煎熬。

有时候,却又过的出奇得快。

时轶感觉时间只过去了一刹那。

可再睁开眼时,他却已经身处那间地宫之内。

这座地宫中的景象,于他而言,都算不上是陌生。

他来过这里太多次,只一眼,就发现了这里与先前无数次的不同之处。

地上有血。

那些弯弯绕绕的沟壑之内,以青铜浇筑而成的巨大法阵之内,此刻已满是鲜血。

而法阵的一旁,跪满了人。

每一个人的双手都被缚在身后,每一个人的脖颈上都被开了深深一道切口。

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汇入法阵之中。

而他不知何时,已着了一身红衣,立于那万千骸骨之上。

“这是一个法阵。”谢长亭在他身后开口,“能召来故去之人的魂魄。”

时轶猛地转过身去。

谢长亭着一身白衣,手中提着他的无极。

鲜血正自剑锋上一点一点滑落。

时轶:“……你从哪里知道的?”

谢长亭的神情似乎有些迷茫。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兴许是真的。”

“……”时轶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一段记忆,是虚幻的,并未发生在现实当中。

不可能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屠杀掉如此之多的人。

可谢长亭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时轶试着出声,将他唤醒:“你记错了。”

“什么?”

“这个法阵不是用来召回魂魄的。”

当然不是了,法阵是魔主还是个魔的时候亲手画下的。他都做了魔了,应当没有心思再去召来谁的魂魄。

可谢长亭轻轻地说:“但你明明在这里了。”

时轶一愣。

倏然间,他回过神来——对方想要召回的魂魄,竟然是自己的!!

这怎么可能?

难道百年之后,其实他已经死了?

时轶还想再说什么。可谢长亭那句话出口之后,四周的景象便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骸骨,所有死在无极剑下的亡灵,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动了。

一只皮肤青白的手缠上谢长亭的脚腕。它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又好似有千万人惨叫、呐喊。

每一具尸首都伸出手来,抓住谢长亭的一寸衣角。

而每一具尸首,都绕开了他。

四周的魔念愈来愈盛,向着时轶聚拢而来。

心头的古怪在这一刻终于到达了极点,又轰然崩塌。

时轶静静地想:原来是我。

原来是因为我,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才是整座地宫之内,最古怪、最不该出现的那个人。

这里是谢长亭的心魔。

而他便是心魔本身。

谢长亭的身形几乎要被那些骸骨淹没。

默然间,时轶已经落到了他的面前。

“你应当是来杀我的。”他垂下目光。

谢长亭摇头。

此时他开口说话,俨然已经有些费力了:“不……是……”

可下一刻,时轶已经伸出手去。

他抓住了自己于这片幻境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谢长亭的一只手。

——拿剑的那一只手。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时轶却是笑了。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开心:“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对吗?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梦到……我……了……”

余下的话音,皆淹没在了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之中。

真疼啊。时轶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本命剑。

好奇怪,剑明明应当穿透他虚幻的身体,胸口中也没有血流出来,为什么他却能感觉到这样真真切切的痛楚?

时轶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叹息。

他终于松开了抓着谢长亭的那只手,无力地向后倒去。

赌对了。

地宫的景象在他眼前旋转、崩塌。虚实交织,须臾的黑暗之后,他又看见了谢长亭的脸。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像是从天上落了一场雨。

他看见谢长亭哭了。

这应当是时轶第一次见到他落眼泪。谢长亭哭起来的时候也很安静。哪怕已经泪如雨下,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发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甚至没有一点抽泣的声音。

他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落在眼前的将死之躯上。

“你哭什么啊。”时轶忍不住笑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点点死去,有些费力地伸手,想去擦干对方的脸,“别哭……马上,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