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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敌(5)

作者: 夜雪书帷 阅读记录

再一抬手,摸到的竟是崎岖不平的岩壁。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沌,只知道呆呆地继续摸索。

先是摸了摸自身上下,穿的是一身绸缎似的细腻布料,而非平日里所穿的宗门长袍。

再往腰间一模——空空如也。

若水不见了。

念及此事,谢长亭心中一惊。

修道者,本命法器不可离身,更不可令其落入他人手中。

他连忙默念起剑诀,想将若水招到身边来。

可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青锋出鞘的嗡鸣。

洞穴中一片死寂。

不好……谢长亭暗暗想道。他吃力地撑坐起来,盲人摸象似的,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

先是碰到了岩壁上一处凸起。接着,他的手忽然间碰到了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事。

谢长亭动作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顺着那冰凉的物事慢慢向上摸去。先是碰到了熟悉的剑柄与纹路,再往上是剑背,再往上……

是一道起伏不平的断口。

他的本命剑,断了。

与此同时,混沌多时的记忆忽然回笼。在无极劈来的一刹那推他向前挡剑的师兄,和那些玩笑一般的话语,瞬间灌满他的脑海。

原来……师兄早就知他心意,却佯装不觉,日日同他扮演一对情深义重的同门兄弟。

直到觉得他快要死了,才轻飘飘地、说笑一般,将他一颗真心,血淋淋地剖在面前。

谢长亭怔怔捧着断成两截的若水,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被贯穿胸口的那刻,只觉心中一阵锐痛。

他不由得呛咳起来,痛苦闭眼。

眼下他本命剑断,心脉破碎,修为尽失。

修真者以身作鼎炉,催动元神,引气入体,修行数年,方可于腹中结出金丹。金丹一碎,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再加之受了如此重伤,要想再度结丹,更是永无可能。

谢长亭曾亲眼见过落到这个下场的人,如今是何模样。

但说也奇怪,无极插进心口的一瞬,他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他眼下,竟然还好端端地活着。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时轶半跪在他身前,低着头,一点一点将长剑抽出。

先前在无极剑阵中,谢长亭明显能感觉到,对方修为虽远不及自己师父,但也要高出自己一截。取他性命,本当轻而易举。

可时轶似乎不怎么想让他死。

不仅灌输灵力为他续命,还将他从悬济宗带来此处。

是想以他做筹码,要挟他师父见微真人么?

还是仅仅出于好玩,想将他困在此处,供自己戏弄?

按那人的古怪性子,未必做不出此事。

想到这里,谢长亭缓了口气,忍着心口痛楚,便挪动双腿,想要走下床去。

他宁愿站着死在那剑阵中,也不愿做他人的阶下囚,日日夜夜为其折辱。

可脚一沾地,便立刻感觉到双腿没有半分力气,形容狼狈地扑倒在地。

若水也再次从手中滑出,落在地上。

谢长亭咬了咬牙。

他伸手抓起断剑,再度挣扎爬起,又再度重重摔倒在地。

右手上更是一阵疼痛,似乎是摔下来时被划伤了。

谢长亭伏在地上,喘着气。

本已断成两截的若水却在这时挣动起来,剑身轻颤,发出一阵嗡嗡声来,似是哀鸣。

谢长亭心中一疼,忙重新将它捡起,捧在手中。

他与若水相识已有十年。十年前,自己与师兄弟一同下山,要去剑冢中寻觅一把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本命剑。

去时兴高采烈,归时愁容满面:师兄弟都得了自己的爱剑,而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偌大的剑冢中,竟没有一把剑能合他心意。

后来还是路过凡间时,在凡人的京城中,偶遇了一位铸剑师。

对方乃是凡人,却有一手铸剑的好本领,常常为各大仙门修士打造法器。

茶余饭后,铸剑师偶听他空手而归一事,便笑道:“我手上倒有一把好剑,只是它心高气傲、不肯认主,留了多年,一直未能出手——不如你来试试?若是合适,便赠给你了。”

年幼的谢长亭半信半疑,自他手中接过那柄青色的长剑。

手指刚一碰到,这剑便周身泛起青光来,不住在他手中轻抖,还颤颤巍巍地、想要在他手中翻个面。

谢长亭第一次见此情况,不由问道:“它这是在做什么?”

铸剑师:“同你撒娇。”

谢长亭:“……”

后来他再三谢过那凡人铸剑师,又拐弯抹角地想要打听对方名号。

对方却说:“若是有缘,你我定会再见。”

谢长亭懵懵懂懂:“何处再见?”

铸剑师笑了笑。

“待你一剑劈山震海之时,”他似是意有所指,“你我自会高处再相见。”

而如今,一晃眼,十年已过。

他还未来得及跻身大能,当年利剑便已在他手中断作了两截。

谢长亭躬身合眼,握着剑柄的手不住颤抖。

从小到大,旁人都说他性子冷,说他心如铁石,哪怕是被长老训斥、被同辈排挤、被妖魔所伤时,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普天之下,又有谁人真是木人石心?

一滴眼泪终于落下,又轻又缓,打在那冷冰冰的剑身上。

与此同时,轰隆——

巨石挪动的声响过后,一缕天光自缓缓开启的石门间透了进来。

有人打开了牢门。

“……谢长亭?”

门口的那人唤道。

谢长亭终于睁开眼来。

尽管四周依然黯淡,他仍是花了好一会才适应外界的光亮,看见那对他一剑穿心的仇人提着无极,立在门口。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容。

只觉得他周身肃冷,不苟言笑,倒是与那日见自己被长剑洞穿时很像。

又是许久,时轶开口道:“怎么哭了。”

谢长亭却浑身一颤,似乎听不得这等问话。

他张了张口,声音仍是嘶哑不已:“赐……”

“赐我个……痛快罢。”

时轶静静地立在门口。

他端详着谢长亭的脸色,只见他面色惨白、死气沉沉。

心口处的外伤分明已经缝补完好,生魂也早已凝住未散,可面上的死气却比先前还要多出几分。

右手上血流如注,却还握着已经断成了两截的剑。

他方才在做什么?

……想要自刎?

时轶想到自己这半个月来不眠不休,守在这狭小的、无名境内中唯一灵气充沛的洞口之内。

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对方刚一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死。

他推开石门,走了进来,先是一言不发地将人抱回床榻之上,撩开额发,随手一般将他眼角的泪擦去。又从床头取来细布,敷了药,一圈一圈包在他伤处。

对方愣愣看着他,也未挣扎,任由他摆布。

等包扎完了,时轶松开手去。

两人对视一阵。

谢长亭又默默闭眼。他扬起头来,露出一截脖颈,好似是要引颈受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