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151)
头顶的雾渐渐散开,阳光冲破。
但五金街依旧是灰蒙蒙的。
时易看见从前面的居民楼下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他手中的酒瓶还在滴着液体。
滴答,滴答,滴答。
滚落在地上,顺着斜坡往下流去,混合着刚才的一盆脏水,淌过时易干净的新鞋,划进污臭的下水道。
那是时易的生日礼物。
现在被迫充分的浸润在五金街中。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将酒瓶随手一扔,裂开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那天,时易学会了一个新词——
煞星。
是在宋家保姆的嘴里听来的。
时易闭上眼睛,宋谦断掉的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现实。如果是梦境,那他在梦中是个小王子,住在一座城堡里……可是为何结局变成了这样。
从五岁之后,时易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没有任何一只生日蜡烛为他亮起,相反地,燃尽的蜡烛变成了一种悼念。
他有时候会想,到底是从未得到过更好,还是得到了又失去更好。
时易得不到答案。
他再也没有从噩梦中醒来,活着的每一天都变成了赎罪。
*
故事讲完了,这似乎用尽了时易的全部力气,血流得太多,他沉沉地睡去,蹙着英俊的双眉,紧紧拉着辛念的手,似乎生怕她会消失不见一样。
辛念抹掉眼泪,趴在他没有受伤的那个肩膀上轻轻闭上眼睛。
“见到他了?”
宋合礼将茶杯放在沈漪书桌台上,轻轻地问。
“合礼……”
沈漪轻轻垂下眸,看上去柔弱又美丽。
和她做夫妻将近二十年,宋合礼再了解不过自己的妻子,她看上去柔软,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个家立足。
他阖上双眼,将眼中的情绪遮住。
如果说自己把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让她离开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在世界上生存的话,那么沈漪其实也有了同样的方式让自己深深地痴迷于她,没有她便会活不下去,永远不会离开她。
他很清楚,沈漪并非不爱自己,哪怕恐惧也是深刻的。
宋合礼不在乎妻子的内心是多么复杂,他只要他们之间的的情感是浓烈的。只要是这样,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
他将双唇深深地贴在沈漪修长的脖颈上。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她的身边。
“我指的是时雨。”宋合礼似乎是笑了,将她的头发撩在肩颈之后,“你早就见过时易了,不是吗?陈家那小儿子在藏城出事,就是时易救下的,小漪……你别骗我。”
提起时雨,沈漪变得更加沉默,那是她曾经最深的痛苦。
宋合礼俯下身,将沈漪手腕上的表摘下来,轻轻抚摸着一块娇嫩的皮肤。
那里曾经刻着时雨的姓氏,当年嫁给宋合礼的时候,洗掉纹身的技术还不够高明,无法干净地清除掉,宋合礼觉得刺眼,便让沈漪做了手术,令人给她换掉了手腕那处的一块皮。
“……”
“还是我儿子了解我,小漪,我知道你今天又让时雨看见了,我真的嫉妒得发疯,我不会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分钟。”
“……嗯。”
“明天去做什么?”
他又问。
沈漪没有说话。
宋合礼轻轻弯起眼睛,咬在她脖子上的青筋,“你知道怎么让我高兴……只有这样,我才让你去看你儿子。”
*
清晨六点半,沈易准确的生物钟叫醒了她。
她睁开眼睛,枕边已经没有人。宋合礼每天六点便会起床,出门跑步,然后阅读早报,数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懈怠过一天。
她丈夫的生活精确到让沈漪偶尔觉得他皮肤之下皆是冰冷的机器构成的。
她坐起身,拿起床头的手机,找出昨日王叔给自己发来的辛念的手机号。
她发送消息。
【辛念,你好,我是时易的妈妈,今天方便跟你聊一聊吗?】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辛念正坐在窗边,时易还没有睡醒,她几乎失眠了一晚上,现在缩在椅子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越过地平线。
【好,阿姨。】
她握着手机,忽然听到后面轻轻发出声音,回头,时易已经醒了,正扭头看着自己。
今天阳光很好,太阳光刺眼到近乎发白,他微微眯起双眼,也显得更加脆弱。
辛念赶忙跑到他的身边,“伤口还疼不疼?”
时易摇摇头。
辛念倒了一杯热水,“先喝水吧?”
时易靠在床头上。
眼底带着疲惫。
主刀医生凌晨的时候进来看过他,说受了这么严重的刀伤,时易已经算是恢复得很好了。
但辛念能感觉得出来,在昨天见到宋谦之后,他就一直被一种低气压笼罩着。
从辛念认识时易以来,就没有见过他有特别低沉的时候,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初生的虎,天不怕地不怕,不论谁站在他面前,他都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她知道,对于时易来说,他始终对宋谦怀有深深的愧疚。当年从宋家被赶出来像是一种印证,印证就是他的错误导致宋谦终身都要做一个有残缺的人。
而原本,他明明有着令人羡慕的光明人生。
辛念不敢想象,当年独自被扔到五金街的五岁的时易承受了怎样的摧残。
他是如何一夜之间长大的。
她也不敢回忆,这个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内里藏着怎样的痛苦。
他昨天讲完那个故事之后,问了辛念一个问题,“……如果你弟弟真的……”
“时易。”辛念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辛浩洋的人,她不愿意在为他增加任何负担,“这是辛浩洋自己选择的路,其实,根本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哪怕救了他的命,也拯救不了他未来的人生。”
她想让时易开心一些,打算说一些别的事情,但还没有想好转移什么话题,眼泪先心疼地掉下来。
跟不要钱似的。
时易心里被揪紧,觉得自己的伤口重新抽着疼,他不舍得让辛念哭,便露出笑容,勾勾她嘴唇上的泪珠,故意逗她。
“啧,这是谁家的大坝泄洪了?”
辛念噗嗤笑出来,知道他是哄自己开心。
她擦干净眼泪,忽然眨眨眼睛,“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吧?”
时易微微挑眉,“我现在也没有拒绝你的力气了。”
辛念把双手放在他病号服的扣子上,“我就看一眼,看看还有没有出血,如果出了,我就去叫护士姐姐。”
胸口的刀口不深,触目惊心的要数腹部的那个,当初医生说要是再晚十几分钟,或许会有生命危险。
辛念戳戳他腹部的纱布,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这样疼吗?”
时易苍白的俊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他咬着牙,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掌心火热,“辛念,我是受伤了,不是死了,你这样碰我,我会有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