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3)
此时此刻,她连渴望早点回家都做不到。面前这个混混头不让她走,她就半步都不敢挪动。
辛念就是这样,胆子极小,从不惹事。从小的生活环境让她坚信所有的长辈、男性或是只是身形高大的人都是有震慑力的,打骂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她不敢激怒他们,遇事只能忍。
经年累月中,骨子里的反抗早已经被恐惧和绝望磨平。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寂静的天台再次传来抽泣的声音。
时易扭过头,停顿稍许,干脆讲烟头按灭在墙面。
然后皱着眉头问:“你又哭什么?”
辛念低着头,泪水填满了她的眼睛,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
她狠狠地蹭掉泪水,脸颊出现一个红印,抬起头,尽力压抑住哭腔,只是问:“我能走了吗?”
这一次,时易才终于再一次看清了她的长相。
细细的眉毛,大眼睛,小鼻头,红润而小巧的双唇,这样五官组成让她看起来很特别温顺,脾气好到几乎到了软弱的地步,像一个面团,任人揉搓。
他重复一遍,“你哭什么?”
天色又昏暗了一些。
时间临近九点。
辛念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自己脑中的倒计时发出剧烈的震动。
父亲的阴沉的脸,粗糙的巴掌,以及母亲厌恶的神色仿佛变成逐渐压低的乌云,近在眼前。
但她依旧走不了。
辛念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不管不顾地开口,“你烦不烦!有完没完?欺负我是很好玩吗?”
时易一愣。
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哭过。
大多数女生在他面前的哭泣都是带着撒娇性质的,类似于面前这位此刻纯为发泄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时易乐了。
他也不生气,吊儿郎当地问:“小姐,刚才好像是我救了你吧?”
“所以呢?”辛念使劲儿跺脚,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了,甚至期待面前这人干脆打死自己好了,这样一会儿她也不用面对父母了。
她大喊道:“我让你救我了吗?”
时易微怔,随即冷下脸,“你就这么不想活了?刚才我站门口看你半天了,趴那犹豫那么长时间,有这功夫,你都能上黄泉路顺带喝一碗孟婆汤,快一点的话,恐怕已经重新投胎了。”
“……”
这混混够损。
辛念抽抽搭搭的,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焰被迅速浇灭,又不吭声了。
过了很久,她才口齿不清、干巴巴地说:“我已经对你说谢谢了,你要是想要钱作为答谢,那我没有……何况,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怕影响楼下做生意。”
时易目光冷下来。
这意思就是他也并非出于好心。
辛念抬眼见他不说话,趁此机会赶紧往天台外跑。
“砰!”天台的门再度被推开,撞在墙上。
时易扭头,看到几块残破的墙皮被撞下来,变成粉末。
“哇——哇——”
乌鸦又扑腾着,冲着时易聒噪地叫,粗劣的声音撕破了秋夜冷凝的空气。
他看了它一眼,重新点燃一支烟。
让浓烈的烟草气味在肺里滚一圈,时易叹口气,笑了笑。
这人把自己给忘了啊。
*
时易离开天台,往五金街的网吧走去。
这网吧压根没名字,开了很多年。门口的牌子早已不亮,网吧的“吧”字就剩下一个“口”,不过这并不影响其繁忙的生意。
时易推开门,里面挤满了人,大多数是还穿着校服的学生,门口瘦猴一样的男生抬起头,喊了一声,“易哥,你回来了?”
“嗯。”时易看了他一眼,回头问:“门口躺着的那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啊,不知道哪儿来的,穿得油头粉面的,咱们街上没见过,前天来网吧,就坐在最里面,通宵了两天,也不吃饭,就是要酒喝,刚才钱都付不起了,酒量那么差,醉醺醺地吐了一地,我们就给抬出去了。”
时易听罢重新推开门出去,垂眸看着门口烂醉如泥的男人。
在五金街上,出现什么样子的人都不奇怪,路过的行人没有多看他第二眼,其中一个学生骑着吱吱呀呀的自行车,吹着口哨绕过他。
时易抬起一条长腿,踢了踢那男人。
那人动了动,身子一歪,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
眼睛都没有睁开,松松垮垮的眼镜架从鼻梁上脱落。
时易蹲下来,“哎”了一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干脆揪起来他的衣领。
顿时酒气熏天。
那人身穿黑色西装,皮鞋锃亮,鞋头上有灰,但大约是刚刚沾染上的,外套下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表。他的衣服面料显然不错,绝不是每年年末隔壁街道大甩卖三件168元的地摊货,手表也一样。
时易虽然自己穷得响叮当,但见过什么是好货。
眼前这人算不上什么特有钱的人,但显而易见,他不属于五金街这个地方。
只可惜,一身好衣服在黑暗的路上不值一提,彻底融入五金街坑坑洼洼的走道上。
时易没什么好脾气,本就稀薄的耐心刚才都在天台耗尽了。
他抬起手,用手背拍拍那人的脸蛋。
“哎,我再说一遍,别在这儿睡,影响我们做生意。”
时易力气不小,生生把那男人的脸拍得从左边侧到右边去。
大约是疼得不行,男人终于悠悠转醒。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一张冷脸,他立刻浑身一激灵,吓得就要往后退。
“别退了。”时易冷淡开口道,“身后是你刚吐的酒。”
男人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怔怔的,好像不记得自己喝醉了这件事。
这人不是喝酒的料,时易也能看得出来。
忽然,男人爬在地上到处乱摸,像瞎子一样,匍匐在地面上,抻着脖子,眯着眼睛,终于,时易看见他从旁边的树坑中找出来自己的眼镜。
他戴上,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好像这才恢复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声音很小,“对、对不起啊。”
时易没说话,对方抬起眼睛偷瞄了他好几眼。
这小心翼翼的神情叫他回忆起刚才在天台上的情形。
哦,原来刚才那丫头怕我啊。
时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人慢吞吞地站起来,见面前的冷面男懒得开口,便打算溜走。看样子似乎是想找个安静的路面继续解决今晚的住宿问题。
正巧瘦猴推门出来,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像生怕时易揍人家一顿似的。
没想到,时易却开口。
“让他进去。”
“啊?”
瘦猴愣了,醉鬼也愣了。
时易抬起眼,“里面走廊有个破沙发,让他去那里睡。”
瘦猴挠挠后脑勺,好像没听懂一样。
但四肢率先行动,拽起如一滩烂泥的男人——反正易哥说得永远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