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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满月(31)

满月在脑海里想象着狐狸,一头极漂亮极狡黠的狐狸,然后它的脸变成了一个人。

“两百年前,就有科学家提出过,为了挽救人类整个物种,应该广泛地推行克隆技术,研究降低克隆技术的成本,然后大量克隆人类增加人口。但这个提案至今没能通过,你在大陆也找不到任何一家正规医疗机构走这条路,你知道为什么吗?”戚崇衍的声音越来越沉。

满月已经能想象得到答案。

“因为还是有一部分的人类认为,即使物种灭亡,即使人类在自然面前,真的到了最后的审判时刻。人类也应该作为有尊严的人类灭亡。人类的文明即使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但它曾经也是独一无二的文明。它没有堕落,没有自损,在审判的刀锋面前,人类始终骄傲而勇敢。”

满月的呼吸有点急促,积累在胸口的情绪半是焦躁半是不解。

他的心脏跳得快,快到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昏迷过去。他背上开始冒汗,手心已经湿透了,如果眼前有镜子的话他会发现自己的脸色比戚崇衍这个病人更加难看。

他知道那是因为戚崇衍的目光。戚崇衍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低级的动物,就像他是一只昆虫或者一只狐狸。戚崇衍认为有一天,他会咬开戚崇衍的喉咙,吮吸他的血液,生啖他的骨肉。

满月闭了闭眼睛,强行调整呼吸。他的脑袋里可能有一千种声音在同时和他说话。一千种声音,全都是戚崇衍的声音,一千双眼睛,都是戚崇衍的眼睛。

心跳太快了,快到他认为自己有可能在发烧。

他一张口,声音有点虚弱:“不是要求人类用奸淫掳掠来延续物种,没有到这个地步。基因编辑,不是奸淫掳掠。”

戚崇衍收回了目光,垂眼遮住了表情。

满月慢慢地把一口气从胸腔里呼出来:“现在,我们想做的是通过改变自己,把病治好,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我们没有要伤害别的人类,没有伤害别的物种。这整个过程不会伤害任何生命,不是吗?”

他的话随着呼吸迟缓地一句一句地抒发出来,每一句都是艰难的。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辩论:“戚先生,如果你活下来,在没有伤害别人的前提下,活下来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信任和爱你的那些人,他们也会因此获得幸福,获得希望。这不是比你死掉更好吗?你活着,才能帮助更多人,才能给更多人的生活带去改变。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死亡的结局呢?”

戚崇衍面色沉静,他的脸就像一张石化的冰冷的面具。他整个人都像一座石碑。

“我不同意。”戚崇衍开口:“戚家也不会同意。我不会做基因修复治疗。”

满月怔了怔,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戚崇衍仍然保留礼貌:“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满月。我很高兴你能为我着想。但我不能接受基因编辑,抱歉。”

他再次站起来,召回机械保镖,然后把会议系统打开来,机械保镖和浮动屏的录音录像灯重新闪烁起亮光。满月这才明白他刚刚关闭所有电子系统的理由,是为了确保刚刚那段争执不会被任何电子设备记录。因为一旦有所记录传播,对满月以及天鹅岛疗养院都是不利的。

其实他完全可以打开,在满月不注意的情况下把对话录下来。

但他没有。即使他们的观点不一样,意见相左。他保留了满月坚持己见的权利。

这就是道德和伦理。这是戚崇衍是一个人类的原因。

满月本来已经放弃了,突然一股力气将他的身体充盈起来,他站起来:“戚先生。”

戚崇衍转过身面对他,等他说话。

“你上次问我,如果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哀悼。”满月走向他。

戚崇衍一僵。长发红唇黑天鹅般的丽人轻轻地来到他身边,如同早晨开在床边的一朵玫瑰。

玫瑰说:“我会的。我想,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他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等在外面的银星终于见到了筋疲力尽的院长。

满月的情绪有点低落:“他说,‘谢谢。’然后就没有了。”

银星唏嘘:“确实是个道德感非常高的人。也就是这样,才配得上成为人类的希望吧。真是难得,值得尊敬。”

“你也觉得他是对的?”满月仍然不理解戚崇衍的伦理说。

“不是对和错的问题,满月。”银星一针见血:“他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才是最难得的。能将崇高的道德挂在嘴边的人何其多,可真正愿意以生命去实践的人又有多少?以身殉道,还不可贵吗?人类,真的是既高贵又奇怪的动物。”

光明得知消息的反应则很冷静:“我知道了。”

满月扁着嘴巴:“他有很大可能性能被治愈。如果我能够说服他……”他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

光明认为问题不在满月身上:“是他自己选的。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已经联系戚家,决定完成下一周期的癌症治疗就回大陆。他拒绝签任何关于基因修复治疗的文件。戚家也已经派助理过来给他收拾东西了。他说送我的机械保镖可以一直给我带着,如果有问题,也可以联系戚家的团队报修。”他还拿人手短。

“这么快?”光明倒是没料到这一点。

“他可能不想再在岛上浪费时间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旅程,总是在家人身边更好。”

“那你就不要操心后面的事情了,都交给我来吧。”

满月是不甘心的。他早早下了班回家休息,心里却一直想着戚崇衍。

他很难形容和戚崇衍结束争执之后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是从脊椎的底部爬上来一股细小的、尖锐的、彻骨的冰冷,每到骨节连接处会产生微微的酸胀感,腰和背都不可避免地疼起来,就好像他得了脊椎病,站着还是坐着都不舒服,什么姿势都无法减轻。

他不是没有处理过病人的伦理问题,担任疗养院院长以来,他前后处理过不下千次这样的问题了,有的病人能接受,有的病人不能接受,也不是没有病人选择放弃,戚崇衍不是第一个选择放弃的人。但他是第一个,把放弃的理由说得这样明白、详细的人。

满月很震撼,戚崇衍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里面的东西他也不能说从来都不了解,他是大概知道那么一些的,但是真正见到和存在在想象中是完全两回事。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崇高的东西面前,它是一个无解。哪怕基因都没有它这么复杂可怕。

“伦理”这两个字,出现在满月的脑海里,它就像死亡本身。

然后满月想到了戚崇衍的死,那股冰冷的疼痛从震荡中窜了出来。就像被巨浪冲击过后,皮肤渐渐回味过来沙滩上砂砾细小的摩擦的疼痛。

他想象着戚崇衍朝这扇门走去,走向死亡,他明明可以做出改变,可是他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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