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193)
薄燐非但没滚成, 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扎在地里的一棵菜,走又走不了、动又不好动, 只能跟一群奇形怪状又生机勃勃的玩意面面相觑:
尴尬。
薄燐戴着自己的痛苦面具, 默不作声地往云雀身后一坐——结果陈默恂挺惊异地看了过来,小声对这个江湖泥腿子道:
“姑爷,您是可以上桌的。”
薄燐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星阑命行内部还是讲着世家大族的规矩,屋内座位朝向都各有考究, 自己坐着的地方, 显然是折煞了云雀的身份的:“……”
“哥这算什么?”薄燐心里乱七八糟地寻思,“——祸族妖妃么?”
祸族妖妃灰头土脸地往云雀身旁一坐,云雀从大袖下偷偷摸摸地伸出冰冰凉凉的手指, 拽着薄燐的手指摇了摇,灵息跟着探了进来:
“你生气了?”
薄燐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
灵息虽然没有语气, 但是灵子波动是骗不了人的, 云雀这句话是货真价实地在紧张。
薄燐的灵息回了过去:“我生气做什么?你燐哥看起来那么不好伺候?”
“就是……”云雀的灵息顿了顿,“我没想过是这样。”
她真的,没想到。
云雀从来不觉得“星阑命行”是自己的财产,“星阑命行”对于她来说更像是多年重逢的故友, 感慨之余还是竖起了满身的敌意和戒备,等待着一场利益对等的谈判——云雀是代表靖安府的商人,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谋算, 就为了说动星阑命行出山, 弄死外边的叛军,手刃完颜苏乞。
她来, 裹着战争的阴风冷雨;她坐, 也是要谈沾着人血的生意。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扇朱漆大门后是规模恢弘的四合院, 建筑式样皆是上京天都的风格,丹楹刻桷间尽是一个名门望族的气阔。陈默恂直接带着云雀从抄手回廊直插主厅,把云雀摁在了陈默恂自己的位置上:
——也就是首座。
紫檀鼓腿,雕花珐琅,宽绰宏阔。
云雀不比薄燐,她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登即想站起来——
——陈默恂没让:“本来就是你的。”
云雀偏头看向陈默恂,光阴似箭、岁月如磨,陈默恂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致过分的纸娃娃了,女孩的眉眼都已舒展开去,古意而雍容,艳丽又冷漠,像一首古老又华贵的宫词。
“我在等你回来。”陈默恂道,“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云雀心头巨震,如坐针毡,无所适从。
她不明白。
“等我做什么?我……”云雀心心里一团乱麻,“……我很好么?我——”
——为什么要等我呢?
世上变得最快的,不是人心么?
什么易子而食、骨血倾轧,什么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血缘牵系的情感尚同纸糊的一般,那没有血缘的情感更是如同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都只是过过场面的玩意罢了。
云雀早就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她自是不信星阑命行一行人对她的尊敬,能够耗过岁月的消磨。要是她内心再阴暗一点,说不定会反过来怀疑这是不是陷阱——
薄燐知道小姑娘心里的混乱,不由得一哂:“啧,多大点事,沉住气。”
云雀一愕。
“我不是陪你过来了么?”薄燐乐了,“是真心还是假意,哥都坐在你旁边,人又不会跑。”
——我在这里。
云雀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薄燐的手指:
“好。”
.
.
主事大厅聚来了星阑命行的骨干:
陈默恂,十钱偃师,江湖名号“千军万剑”,命械“秦王陵”,代寻时雨暂行首领一职。
陈默恂坐在次席上,举起杯盏向云雀一敬。
鬼姥姥,真名不详,位阶不详,本是救济了寻时雨和陈默恂的前辈,如今在星阑命行担任长老一职,说白了就是带群小崽子们成天浪来浪去。
鬼姥姥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模样,也不肯老实坐在座位上,此时伸出一条胖乎乎的短胳膊,一把揪住了薄燐的三股辫:“你编得不好看,我给你编。”
薄燐戴上了自己的痛苦面具:“……有劳。”
半枯翁,海月要找的老疯子,也是星阑命行学识最为渊博的偃家泰斗。人倒没跟鬼姥姥一样返老还童,模样是个正常的枯槁老人,不过心智是疯了一半,迷迷瞪瞪地被一群小崽子簇拥进了正厅,一见着云雀就支棱了起来:
“小师父!!!”
老人家前脚还颤颤巍巍,后脚便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地一个滑跪,行的居然是正儿八经的谢师礼:
“小师父死里逃生,必有福报,学生一叩……”
云雀大惊失色,哪有八旬老人跪她的:“大师不至于——!!!”
半枯翁坚持要跪:“学生跪师长,天经地义,小师父莫要拦老夫!”
云雀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半枯翁十分爽朗:“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雀:?
薄燐:“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场面一度鸡飞狗跳,陈默恂作为高智商人士,终于受不了这等弱智的展开:
“大师,再吵下去,您孙儿就得醒了。”
半枯翁陡然一惊,身手敏捷地一个滑铲,抄起自己轮椅上的小木偶,兔起鹘落地坐回了机关轮椅上。老人将“孙儿”圈在怀里哄了好一阵,轮椅无声无息地挪到了次席。
半枯翁向云雀低声道:“小安很是乖巧,您要抱一抱么?”
云雀和陈默恂对视了一眼,起身把小木偶接了过来。她不怎么会抱“孩子”,只能照猫画虎地圈在怀里。
薄燐伸出手去矫正了云雀的姿势,什么也没说。
他自从得知海月要找的是“半枯翁”后,为了防止海月卸磨杀驴(他相信那眯眯眼真的干得出来),特地打听清楚了半枯翁的底细。
半枯翁出身官窑,是人机灵危•危宗的子弟,传言姿容人品皆是一绝,本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名满京都。不少闺中女孩在街道旁苦候半日,就为了等半枯翁打马而过,一睹风华。
但半枯翁时运不济,遇上了云秦百年未有的大乱局。
清嘉帝周火即位前的血雨腥风,牵连了足足九家王爷、十二柱国,史称“永宁之乱”,每天几乎都有权贵尸首分离。当时云秦上下积弊严重,朝野贪腐成风,百姓苦不堪言,一年间就发生了数十次大起义,甚至还有一支农民直接打入了上京天都。
半枯翁厌恶了皇城中的尔虞我诈,急流勇退、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途中收养了一个流浪小儿,名唤“小安”。
但是自关大门,挡不住时代的风雨。
国难当头,永远是集体性的悲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幸免于难。
一队流民自发结为山匪,他们掳走了小安,生生打断了半枯翁的双腿;等到老人拖着断腿爬去匪寨,发现孙儿早被凌/辱至死,没等到爷爷来救,便断了活气。